那孩童點點頭,徑自走向書案,從書吏手裏接過筆,工工整整的在賬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劉洎在遠處雖然看不見賬冊上的字跡,可是見到書吏點頭,心裏便抑製不住的好奇:這莊子裏兩三年前可都是一群快要凍餓而死的流民,現在卻連這些娃娃都會寫字、能立事了?


    這年頭讀書識字那可是世家門閥的權力,寒門子弟有幾個能讀得起書的?所以朝廷出了一個馬周,陛下才會那般愛護寵信,大力簡拔。劉洎早聽聞房家在莊子上設置了學堂,可是其中究竟效果如何卻並不清楚,此刻看來,的確是教授出不好識文斷字的寒門子弟。


    或許這些人連寒門都算不上,那可都是地無恆產的流民啊……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區區一個流民家庭,何以需要繳納四石多的租子?


    這簡直就是敲骨吸髓呀!


    劉洎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幸虧今日是自己前來房家莊子,若是讓樂彥瑋那等受了人指使的監察禦史前來見到這一幕,妥妥的向陛下彈劾房家父子,事情可就鬧大了!


    他心裏有氣,你房家都這麽有錢了,何必去在老百姓身上貪占那麽一點兒?恐怕就算莊子裏的莊客們將一年的產出盡數繳納了地租,也值不得長安城南房家灣碼頭上十天半月的進項吧?


    真真是為富不仁!


    居然還宰殺了幾十頭肥豬款待莊客?如此小恩小惠便能使得被壓榨的莊客們感恩戴德,繳納了比朝廷規定多出數倍的租子卻懵然不知,反而笑逐顏開的稱讚房家仁善大方……


    劉洎非是什麽正人君子,官場上的鑽營之道他最是懂得,性情更是與疾惡如仇沾不上多少。他一貫欽佩房玄齡,覺得房玄齡乃是朝中一股清流,與那些蠅營狗苟為了家族利益爭來都去的官員們盡皆不同,是真正的君子。


    他不認為房玄齡迴去盤剝百姓,但房家家大業大,難免會出來一半個敗類,打著房家父子的名聲行下此等齷蹉之事……


    劉洎想了想,走了過去。


    他沒有強硬的後台,更無堅挺的靠山,聖眷亦非是優隆,能夠在官場一路青雲直上除去自身的能力之外,更多的則是他在民間、官場累積起來的口碑,但凡說起他劉洎,誰敢不誇讚一聲“不畏強權”?


    當然,能夠博得這麽一個“不畏強權”的名聲,其訣竅便是“柿子專挑硬的捏”……


    越是挑戰那些大權在握、功高蓋世的牛人,便越能顯示自己的不畏強權!


    敢為了一絲半點錯誤便跟朝中重臣掰手腕的人,又怎麽會不是一個剛正不阿、忠肝義膽的忠臣能吏呢?


    大場院很寬敞,為了加快繳租的進程,房家設置了好幾處稱量糧食數量的攤點,皆有家仆、書吏負責。此時好幾家正在交租子,測量的仆人不停在車輛上爬上爬下,報著數目,旁邊自幼書吏記錄,而後繳租人確認無誤之後簽字畫押。


    劉洎快步走到那精瘦老漢祖孫倆身邊,居然一時未曾有人注意……


    眼見著祖孫倆便趕車進了莊子大門卸糧,劉洎三步並作兩步,一把將老漢從車轅上扯下來,疾聲道:“老丈稍候片刻。”


    那老漢被他嚇了一跳,奇道:“這位官人有何指教?”


    劉洎雖然未著官袍,但身居高位頤指氣使,自然便有一種有別於常人的氣度,一看便知非是普通人。


    劉洎道:“指教不敢當,某今日便幫你一迴,向房家要迴你的血汗錢!”


    “啥?”


    老漢一臉懵然,以為自己耳朵聾了……


    劉洎拉著老漢的手,感慨道:“雖說當日乃是因為房家的收留,大家夥才有了落腳棲息之地,可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種下來的糧食卻要被房家以這等苛刻之租賦盤剝壓榨,實在是令吾痛心疾首!今日既然適逢其會,就讓吾仗義執言,令房家返還諸位鄉親之糧食!”


    懟人也是有技巧的,房玄齡那是什麽人?可以說是陛下眼中文臣之首,天下之宰輔!劉洎敢懟房玄齡,卻不會直接與房玄齡明刀明槍的幹,他隻說給百姓討迴多繳納的租賦,卻不說將“為富不仁”的房家告上一狀。


    他相信房玄齡的為人,但也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隻要將房家的害群之馬清除掉,自己不僅可以獲得百姓交口稱讚,甚至還能讓房玄齡另眼相看。


    心機的確深沉……


    老漢聽得一頭霧水,不解道:“什麽多繳納的租賦?未曾多繳啊,這裏都是咱們應當繳納的數目,嚴格說起來還是老漢占了房家的便宜,若是用木鬥來量,這裏的糧食絕無四石之多……”


    劉洎已經先入為主,下意識的就認定老漢乃是懼怕於房家權勢,不敢承認多繳納租賦的事實,安慰道:“老丈莫怕!某乃是當朝禦史中丞,奉旨監察百官、糾察天下不法,就算是房家父子站在這裏,本官也能給你討個公道!”


    言罷,不待老漢辯解,他已經挺起胸膛,大聲喝道:“房家今日負責收租之人是誰?速速給本官過來!”


    周圍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被劉洎的舉止驚呆了,愣愣的看著這人一臉正氣仿佛化身“智懲三老正義千秋”的西門豹……


    劉洎喊了一嗓子,發現居然無人應和,頓時有些惱羞成怒,房家人都這麽囂張的麽?堂堂禦史中丞親自登門,居然理都不理?


    太狂了!


    他此刻自己都被自己營造出來的“正氣”給熏陶了,認為自己就是正義的化身,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站在正義的一方,滿天神佛也敢懟一懟!大步來到一個房家家仆麵前,厲聲喝問:“本官說話你聽不見?房家今日負責收租的是哪個敗類?速速指認給本官,本官要將這個盤剝百姓魚肉鄉裏的混賬繩之以法,替房家清除這個禍害,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那家仆都給劉洎橫眉立目的模樣的嚇傻了,下意識的吞了一口口水,指了指最前頭那一張大傘……


    未等這個家仆說話,劉洎已經大步流星走了過去,邊走邊大聲喝問:“爾等雖然皆是平民,但亦是大唐律法保護之對象,受到壓迫盤剝若是不能站出來,誰能護的了你們一世?有本官在,諸位莫怕,房相清廉守正,乃世人之楷模,定然不知家中有刁奴為非作歹,堂堂房家豈能容忍這等敗類敗壞門風?”


    他一邊正氣凜然的大聲說話,一邊向那張巨大的太陽傘走過去,口中兀自說道:“來來來,今日本官便為房家整肅門風……呃……”


    待他來到傘下,便見到一張猙獰的俏臉早已布滿寒霜,一雙秀美的眸子仿佛射出三味真火誓要將他一身血肉焚盡,而後挫骨揚灰!


    劉洎嚇得激靈靈打個寒顫,張大嘴巴,不可思議的看著麵前怒火滔天的高陽公主,那一副嬌小玲瓏的身軀似乎已經化身倚天之劍,殺氣嚴霜!


    這位怎麽會在這兒收租?


    再想想剛才自己的言語,劉洎滿頭大汗,結巴道:“殿殿殿……殿下……”


    “砰!”


    高陽公主豁然起身,狠狠一巴掌拍在麵前的桌案上,兩排小白牙咬得咯吱咯吱響,恨不得一口將劉洎的腦袋咬碎了,一張小臉兒煞氣逼人,一字字道:“好一個禦史中丞,你是清官忠臣,本宮就是欺榨百姓、魚肉鄉裏的惡人是吧?好好好,本宮就站在這裏,你不是要為民做主嗎?不是要給房家整肅門風嗎?來,告訴本宮,你打算怎麽個整肅法兒?是向父皇進讒言削了本宮的封號,還是讓二郎休了本宮?嗯?!”


    公主殿下肺子都快氣炸了!


    好不容易來了一次近距離接觸莊客的機會,以此來表達她這位公主的平易近人,彰顯自己的存在和地位,居然被這個老王八蛋給說成十惡不赦的鄉裏一霸,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事兒若就這麽算了,本公主威儀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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