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二月風箏線兒斷,三月桃花隨水轉。日升而月落,朝辭而暮去。

    大殿之上。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糧草為其本,自古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戎狄之處,悍如虎狼,兵法雲:其用戰也勝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夫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則諸候乘其弊而起,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後矣。故兵聞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故不盡知用兵之害者,則不能盡知用兵之利也。故臣以為兵貴神速,當補給糧草與邊疆,使人馬俱無饑色,將士方能定邊疆而安萬民。”

    朝臣皆看向大殿中央站著的那人,白襦、白裳、絳袍、紫綬,腰懸水蒼玉,手持象牙笏。隻是隨處一站,便如冰壺秋月,瑩澈無瑕。他稟奏的聲音並不如何洪亮,卻足夠沉穩,如珠落玉盤,擲地有聲。

    燕承啟麵上頷首道:“楚卿此言不虛,朕亦有此意。”內心忍不住槽著,這還是那個一毛不拔的戶部尚書嗎?偏袒自己新夫人簡直不要太明顯,以前怎麽不見你說給邊關加軍餉,秦崢一過去,這邊糧草就籌好了,還能再積極點嗎?

    楚瑜不管旁人如何想,仍舊是一臉正直,擺出毫無私心的模樣。

    此事利國利民,燕承啟沒有不應之理。

    楚瑜趁熱打鐵道:“臣願自請為監軍負責轉運糧草前往邊關。”

    此言一出,滿朝皆驚。

    放著戶部尚書的位子不坐自請離京,難叫人不驚愕。

    燕承啟額角一緊,怎能不知楚瑜打的什麽算盤,略微沉吟片刻道:“此事再議。”

    楚瑜垂眸,輕輕抿了下唇角,沒再說話。他也沒指望燕承啟會當場同意,這事總歸是要詢問楚茗的。否則楚瑜路上若是出點什麽事,恐難交代。

    下了朝,楚瑜一言不發地迴走,待遠遠瞧見自家馬車,才鬆了口氣,伸手小心按在小腹之上。

    “二爺!”車夫看見楚瑜,忙上前去扶住他,方一觸到他手臂,就見他整個人已經脫力到站不穩身子。

    楚瑜抵在小腹上的手緊了緊,咬住下唇。

    車夫將楚瑜扶到車上,秋月已經隨行,早在裏麵等了許久。見楚瑜麵色煞白就知不好,她將車門窗子皆關緊,這才俯身跪在楚瑜麵前,哆嗦著手指去解他衣裳。

    冷汗沿著額頭低落,楚瑜倚在軟榻上,隻手撐著車壁,壓低聲音道:“不要慌,無事。”

    秋月定了定神,沒有說話,隻是手上動作更快了些。拆開腰封,解了深衣,這才看到裏衣外縛著一層白緞。她直接從一旁取了隻銀剪子將緞子裁開抽出丟在一旁。

    剪開緞子的那刻,楚瑜撐不住悶哼一聲,伸手捂住了早已顯懷的肚子。

    秋月擱下剪子去扶楚瑜,觸到他腰身才知道裏麵的褻衣早已經被汗濕透了。因著擔心楚瑜受涼,秋月將散落在榻上的衣袍攏了攏,給他裹上,開口聲音都帶著點哭腔:“二爺太胡來了,好容易養穩了胎,若是勒出個好歹怎麽辦?”

    楚瑜臉色比方才好了些,倚著腰墊著的幾個軟靠,輕輕撫著腹側,道:“誰能曉得這孩子長得這般快,這才四個月出頭……”想當初懷真兒的時候,五個多月都還不曾顯懷。

    秋月倒了杯溫茶塞到楚瑜手裏,嗔道:“沈太醫說了二爺這迴不比以往,雙生子總歸是要大些,您這般一折騰,待會兒迴去又得讓沈太醫氣得上火。”

    楚瑜安撫著腹中的孩子,歎息道:“隻能委屈他們這一遭……”若是他有孕的消息傳出去,去邊關定然是別想了,兄長那關就過不去。眼下先瞞著些,待離了京,也就不必遮遮掩掩了。

    秋月知道自家爺是早就打算好的,無從可勸,除卻更加仔細地照顧他外,別無辦法。

    自朝會罷,楚瑜開始愈發用心打理戶部,李恣跟在他身邊有些年頭了,雖資曆不足以頂了尚書的職務,可能力確是足矣。安排好了朝中的事,剩餘便是家中事。

    真兒是楚瑜最放心不下的,這些年若說還有何欣慰之處,便是無論如何女兒都在身旁。可此去路途遙遠,不便將真兒帶在身側,隻得千叮嚀萬囑咐將她留在家中。

    真兒雖然年幼,倒是懂事極了,她小心翼翼的將小手放在爹爹肚子上,撲閃著一雙水漉漉的眸子:“爹爹肚子裏真的有小弟弟嗎?”

    楚瑜笑了笑,覆住真兒的小手,輕聲道:“真兒要幫爹爹守著這個秘密,等爹爹迴來,真兒就能見到小弟弟了。”

    真兒眸子亮了亮,認真點了點頭:“真兒答應爹爹,在家一定好好聽秋月姐姐的話,在書院裏聽先生的話。”

    楚瑜萬般舍不得,將真兒抱得更緊了些,蹙眉歎息道:“真兒……不要怪爹爹……”

    “爹爹多慮了,真兒未有怨懟。”真兒將小腦袋輕輕貼在楚瑜心口,道:“爹爹和大爹爹一定要平安迴來……”

    楚瑜既是欣慰又是心酸,卻不曾想過自己家乖巧可人的姑娘在他離開的這兩年裏,竟是有本事將上京攪了個天翻地覆……不過這便是後話了。

    在楚瑜第五次遞了折子自請去邊關後,上麵終於鬆了口。此次糧草主用漕運,楚瑜任糧草轉運節度使兼駐西督軍,即日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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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君後偶然間從沈太醫那看到楚瑜安胎的藥方氣得要將人召迴時,那邊已經順風順水地走了月餘了……

    第六十八章、

    送往西戎的糧草盡數走漕運,此行領衛軍二萬七千人,運船一千二百餘艘。倒像是天佑大燕,這一路走得十分順遂,船隻多半順風而行,待走至陝川一帶,僅用了月餘。

    雖如此,可對於楚瑜來說還是太過勉強了,許是雙生子之故,孕期反應來得強烈。原以為此行走漕運比路運要好上一些,至少不用太過顛簸。熟料楚瑜仍是扛不住路途遙遠,食難下咽,吐得厲害。好在多有嗜睡,勉強撐住。

    行了數十日,楚瑜開始低燒不退,又因有孕難以用藥,幾迴險些動了胎氣,臥而養胎,日日煎熬。貼身照顧他的是一對年輕的小仆。

    秋月年紀大了,楚瑜不敢再耽誤她,私下勸過幾迴,她卻隻是道唯願伺候二爺身側。一來二去,竟也未許人家。秋月的心思,楚瑜如何不懂,隻是到底應不了她分毫,又不忍心見她此生孤獨。

    此一別,但願秋月能舍了幾分執念,也免得再誤她。楚瑜特意挑了兩個機靈懂事的少年提拔,年輕人多出來見見世麵也是好的。

    這倆少年一個叫常平,一個叫常安,正是一對雙胞胎兄弟。也算是應個好兆頭,楚瑜盼著自己肚子裏這倆也能平平安安地出生。

    船廂裏。

    “二爺。”常安推門進來,見楚瑜難得沒睡著,而是靠著床頭不知在想什麽。

    楚瑜按了按額角,道:“常安,將那窗子開些,悶得慌。”

    “外麵風大,二爺仔細受涼。”常安說著,還是將窗子稍稍開了條縫,又趕緊將楚瑜身上滑落至腰間的錦被往上拽了拽。

    楚瑜掩唇悶咳幾聲,擱在腹頂的手緊了緊。

    常安趕緊給楚瑜順著脊背,伸手探了探他額頭:“二爺還起著熱,待會兒再服一貼藥吧。”

    楚瑜搖了搖頭,勉強壓住咳嗽,道:“不必,那藥還是少用些好……”

    常安看了眼楚瑜還擱在肚子上的手,憂道:“二爺可是身子難受,小公子又鬧騰您了?”

    “尚好……”楚瑜眉頭舒展一些,掌心貼著高隆的肚子感受著裏麵的胎動,唇角也浮起幾分笑意:“一天到晚倒是能折騰得很。”

    常安皺起包子般的小臉來:“可是二爺的身子怎麽吃得消。”

    楚瑜笑了,撐著腰道:“成了,扶爺起來走走,躺一天了骨頭都疼。”

    常安忙過去搭了手,穩穩當當地扶住楚瑜。

    楚瑜一手撐著腰,一手托著沉甸甸的肚子,勉強直起身來。他從前腰上有過傷,如今兩個孩子的負荷牽了舊傷出來,隱痛實在磨人。

    好不容易挪到窗邊,楚瑜推開窗子,正瞧見夕陽西下,餘暉灑了湖麵,像是鋪了一層碎金。又像是星辰落了滿地,映遠處紅雲如火,歸雁齊飛,美不勝收。

    隨著一聲長長的號角,船已靠岸。

    “咦,今兒個倒是停泊補給的日子。”常安道。

    楚瑜將吹亂的長發拂開,合上窗子道:“正巧,我們也上岸轉轉。”

    常安嚇了一跳,趕緊拉住楚瑜的手:“二爺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楚瑜挑眉反問道。

    常安急得跳腳:“不成不成,碼頭上魚龍混雜,人又多,若是碰著二爺怎麽辦?”

    “那就多帶些人手跟著。”楚瑜不以為意,又道:“也在船上窩了這麽些日子了,你不想下去走走看看?”

    常安臉上一紅,悶悶道:“可……可是……”

    楚瑜知道這個年紀的少年多半愛玩,估計逗弄道:“可是什麽,跟著爺有什麽不放心的。”

    常安皺著包子臉:“不放心的就是爺,若是叫哥哥知道了,非得罵我不可。”

    楚瑜斜了他一眼:“你被常平罵的還少嗎,差這一頓了?趕緊伺候爺換衣裳,待會兒天黑了,你想出去爺也不帶你。”

    “哎,爺您小心點,仔細腰……”常安打一旁取了袍子輕裘,將楚瑜裹了個密不透風。

    ……

    眼下已行到了陝西一帶,碼頭上倒是熱鬧得緊。

    楚瑜裹著輕薄的白狐裘,扶著腰慢吞吞走著,常安方才還磨磨唧唧不肯出來,如今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著簡直不夠看。

    訓猴兒的老翁,擺了小玩意兒的攤販,打糕的漢子,往來皆是吆喝聲,瞧得人眼花繚亂。楚瑜後麵跟著不少護衛,一雙雙眼都盯在他身上,生怕身嬌體貴的楚二爺有個什麽閃失。

    楚瑜走得累了,挑了個小麵攤坐下。

    這麵攤雖小,倒也幹淨。小杌子有些低,楚瑜身子重了坐得難受,幹脆分開雙腿,抱著肚子坐個安穩。瞧得常安直抽冷氣,圍著他打轉轉。

    賣麵的是夫妻倆,一個負責擀麵,一個負責煮麵。倆人瞧見楚瑜先是一怔,半天沒迴過神來。碼頭上南來北往,什麽人都有。可模樣這樣出挑的,卻從未見過。

    “貴人吃點什麽?”賣麵的男人上前,將本就幹淨的桌子仔仔細細擦了三遍,生怕髒了貴人雪白的衣角。

    楚瑜報以一笑,道:“兩碗素麵。”

    “哎,好嘞,貴人稍等。”男人應了一聲。

    那一旁揉麵的女人顯然不似自家男人這樣寡言,瞅著楚瑜笑道:“貴人有身子,哪能就吃這些哩!您吃得飽,肚子裏的娃娃可吃不飽。”

    楚瑜彎了彎唇角,揉著腰腹道:“沾不得葷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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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臥個荷包蛋上去,沒點葷腥。”女人樂嗬嗬道。

    楚瑜點了點頭:“也好。”

    女人見貴人竟然同意了,心裏頭開心,得意地看了眼自家男人。男人憨厚地笑了笑,眼神滿是包容,似乎早就習慣了媳婦兒心直口快的模樣。

    “貴人肚子尖朝前頭挺,那腰上一點肉都沒有,這一胎八成是男娃。”女人笑著道。

    楚瑜當真仔細低頭看了看:“嗯?這我倒是瞧不出。”

    女人將麵揉得飛快,甩出的麵條又細又長,一邊利落地扯麵,一邊道:“您那樣看當然瞧不出,不過我瞧得可準了,貴人就等著得個小公子吧。瞧著這模樣,得有七八個月了吧?”

    楚瑜笑了,這迴倒是叫她猜錯了。他隻手揉著肚子,道:“才六個月。”

    “呦,這娃娃長得可真好。”女人道。

    常安在一旁插嘴:“我家爺這胎是雙生子。”

    “貴人好福氣哩,不過懷著也辛苦,貴人瞧著身子骨弱,可得當心。”

    楚瑜含笑點頭。

    “貴人自己個兒出來的?您家男人呢?”

    楚瑜看著遠處,輕聲道:“邊關呢。”

    麵攤上的夫婦倆相視一眼,女人道:“貴人這是往邊關去?那裏可不太平,您這身子也沉了。”

    “想要他爹也能瞧見孩子。”楚瑜道。

    女人歎息一聲:“說的也是,生娃這事,自己太難撐著了,總想著家裏那口子能在身邊守著,心裏頭才踏實。”

    男人看了眼女人,眼中的愛意更濃。

    楚瑜垂眸,平白起了幾分豔羨。

    “貴人那口子該是個了不起的軍爺吧?”女人篤定著,不然如何能配得上眼前這雪雕玉琢般的美人。

    楚瑜響起秦崢,眼底帶了笑意:“是,他是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

    女人笑了,下意識看了眼身旁寡言的男人。相愛的人心裏,總是這樣的。他是天,是地,是英雄,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麵來嘍——”

    熱氣騰騰的麵,色瑩而白,粗細瞧著竟都是一樣,翠色的蔥絲如碧絲,零星散落在麵上。雪白的蛋臥在上頭,筷子尖兒輕輕戳一下,溏心就流了出來。咬上一口麵,口感勁道,香氣撲鼻。

    常安恨不得把舌尖都咬下來,嗚嗚道:“好,好次……比府裏大廚子煮的麵還好次……”

    “嘖,當心嗆著,不知道的還以為爺多苛責下人。”楚瑜嘲了一下常安,自己也是食指大動,難得有了食欲,竟是將一碗麵吃了個底朝天,連湯都沒放過。

    吃完了麵,辭了那攤主夫婦,楚瑜才捧著吃飽了的肚子上了船。

    站在船頭,迎麵清風拂來,水波不興。

    看著明月從海平麵升起,楚瑜抬眸。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剩下的路途已經不遠了,每行一日,便離他又近一步。

    楚瑜望月,一時起了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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