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一場秋雨一場寒。

    淅瀝瀝的雨沿著屋簷落下,敲著院中青磚碧瓦,院子裏的桂樹一夜灑盡滿冠花,地上便鋪了一層碎金,泥土裏摻了醉人的香。

    楚瑜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傍晚,雨下了整天,叫人瞧不清時辰。他抿了抿幹澀的唇,還殘留著苦澀的藥味,除卻頭還有昏沉,渾身無力外,精神倒是還好。喉嚨胃裏沒有尖銳燒灼般疼,使人有幾分詫異。

    他手上稍稍使勁兒,想坐起身來,卻是有心無力,反倒是惹得陣陣目眩。恰此時,一手有力的手臂從肩頭繞過他整個脊背,將他擁住,仔細扶起。

    楚瑜一怔,秋月是不曾有過這般力氣的,轉過頭去,便瞧見秦崢。

    秦崢身上的披風解開,裏麵隻是件玄色長袍,袖口暗線繡了忍冬藤,是那毫不張揚的沉穩。他低垂的眼睫下有層淡青,折了鋒利,添了憔悴。

    “咳咳……咳……”楚瑜肺腑間隱隱作痛,掩唇斷斷續續低咳起來。

    不過一個低頭的功夫,溫茶已經抵在唇邊,秦崢將楚瑜穩穩圈在懷中,柔聲哄道:“別急,先潤潤嗓子,你一天沒有進食了,仔細待會兒胃裏難受。”

    楚瑜闔眸穩了穩情緒,待睜開眼已是一片平靜無波,他幾番抬手,最後才攢出推開杯盞的力氣。

    秦崢不敢強迫他,順從擱下杯子,有些無措地搓著指尖衣角,輕聲問道:“要不我喚秋月來,你有哪裏不舒服就同她講。”

    楚瑜勉強壓住咳嗽,費力低喘幾聲,抬手抵住額角。

    秦崢見他不答,便起身想去喚秋月,方轉身走了兩步,就聽見楚瑜虛弱的聲音響起。

    “秦崢,我對你沒有念想了。”

    ……

    窗外的雨聲偏讓天地寂靜如斯,以至於每一個字都聽得這般清晰。

    秦崢背影僵硬一瞬,緩緩轉過身來,眼中是熬了一宿的血絲。有水光沿著眼眶繞了繞,愈顯得眼尾都染了紅。他低頭自嘲般哂笑一聲:“我知道。”

    楚瑜坐在床上,錦被疊落腰間,退燒時發了汗,長發尚有幾分濡濕,纏在肩頭頸間。他隻看了一眼秦崢,便不再抬頭。攤開的掌心是病態的蒼白,他似閑來無事般用指尖沿著手心紋路細細撫過,半晌,才低聲道:“十有五而誌於學,二十及冠,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人生當如是……”

    秦崢喉間如哽千斤,他走到楚瑜麵前,低頭便可瞧見那蒼白指尖下的掌紋。

    楚瑜忽地抬眸,彎唇一笑,端是勝過風華無數。不是少年時目上無塵的驕縱,不是後來金裝玉裹的矜傲,亦不是那般淩厲逼人的豔絕。那是風過空穀,雨過青簷,走過半生的沉靜。

    “秦崢,我走不了那麽遠。”楚瑜緩緩收攏掌心,低聲道:“親近之人皆有所依,身後之事皆有所安,倒也無甚牽掛。”

    “清辭……”秦崢低聲打斷楚瑜,已是站不穩緩緩俯**子,眼尾殷紅更甚,語氣裏滿是乞求。

    楚瑜視線未曾斂在秦崢身上,淡淡的未知落於何處,他繼續道:“唯有真兒……唯有真兒……”

    “不要說了……”秦崢伸手一把壓住楚瑜肩頭,那眸中繞了良久的水光到底是不慎砸在誰掌心。

    細碎的歎息輕且淺,楚瑜淡淡撥開秦崢的手,道:“她有你一半骨血,倘若有那一日,無需你怎樣,隻消替我護得她安穩就好。”

    楚瑜苦笑:“我也不知何故便將她教做這般性子……像我,不好……”

    秦崢死死攥緊手,掌心隱痛,卻不及楚瑜字字句句落在心頭來得叫人寸斷肝腸。

    “若哪年她同我這般走了彎路,且一定要攔著……哪怕使些脾氣嚇一嚇也無妨,若她不聽……請了家法亦可……總好過似我這樣下場……”

    秦崢別過臉去,咬牙道:“你說的,我都應下。”

    楚瑜見他迴得幹脆,心裏倒是放下一件心事,麵色稍霽。

    “往年糊塗事良多,好歹活得明白一迴,隻有一句話,你聽聽便罷了。”秦崢看著楚瑜眼睛,指抵心口,一字一句道:“除卻楚清辭,此生再無他人耳。”

    楚瑜看了眼窗外,隔著簾幔瞧不清雨幕。心雖如雨涼,到底不曾再有漣漪。

    第五十一章、

    卯時,一頂頂官轎披著星辰踏著未褪去的月色至宮門。隨後停轎,行至太和殿,上早朝。

    兵部尚書下了馬就跟禮部尚書打了個照麵,兩人寒暄幾句一同往大殿去,遠遠瞧見前麵有兩人慢慢走著。

    其中一人身著朝服,赤羅裳深衣、紫織雲鳳大氅外袍、佩玉綬帶,身形極是頎長高挑,骨秀神清。隻是明珠有塵,美中不足便是行走時有些蹣跚,腿腳不好,倒是顯得腳步深深淺淺。他手扶著玉砌欄杆,身旁人卻不敢去扶。

    楚瑜向來不喜旁人扶他,特別是這般大庭廣眾之下。

    六部的人見了楚瑜皆是有些詫異,掰著手指算算怕是許久未見了。畢竟楚二爺是請假專業戶,大家皆是習以為常,哪天上朝瞧見了才是稀罕。湊過去寒暄幾句,再心裏偷偷感慨一句楚家就是出美人,今天來得委實不虧。

    眼瞧著到了深秋,陰雨連綿的不見個晴天,楚瑜犯了腿疾走路頗為費力,隻是如今朝中事務繁忙,但凡稍有幾分精力,他也不願整日裏曠朝,叫人壓上一個恃寵而驕的佞臣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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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之上,文武作兩列而立,天子端坐明堂,例行公事啟奏謀斷。

    楚瑜站了半個時辰便有些撐不住,腰身以下開始隱隱作痛。他稍稍垂眸,不著痕跡地負手腰窩處揉捏兩下。

    想必這點小動作應該不會引起陛下注意,楚瑜往旁邊瞅了眼,工部侍郎借著掩袖輕咳的功夫偷偷塞了一塊綠豆糕在嘴裏,放下袖子的時候嘴角還帶著點渣。再往前邊點,鴻臚寺卿正眯著眼打盹,他天生睡覺就是半睜半閉,瞧著跟認真上朝一樣,萬幸他沒有打唿嚕的毛病……

    楚瑜掃了一圈,心安理得地給自己捏腰,跟這些同僚比起來,自己實在是太敬業了。揉捏了幾下,好歹算是舒緩少許,正要垂下手,忽覺有人再看自己,許是那視線太熾熱,叫人無法忽視。

    他順勢看去,正對上秦崢的目光。兩人離得並不近,可卻讓楚瑜平白有種隻在咫尺間的錯覺。那視線緊緊絞在他身上,寸步不離。

    秦崢今日亦是一身朝服,長發束墨玉冠,玄衣朱裳束大帶,黑色皮履藤絲紋,袖補白虎。端是俊美無儔,打眼得緊。見楚瑜看向他,那雙不笑也含情的桃花眼裏滿是喜悅神色,他忍不住啟唇無聲喚道,清辭。

    楚瑜眉心微蹙,收迴視線,心想朝中風氣是該肅清整頓了。

    ……

    幸好雖然滿朝文武都有點不太靠譜的樣子,但卻沒有廢物點心,大家在各自的領域獨領風騷,今上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隨著大伴細長尖銳的傳告聲音,早朝結束。陛下走後,眾人也三三兩兩結伴離去。

    楚瑜走得慢,落在人後。他吩咐李恣去戶部替他點卯,自己也就懶得過去了,近來天不好,腰背疼得要斷開似得,躺著也不是坐著也不是。

    正走的慢吞吞,忽然腕上一緊,不等楚瑜轉身瞧瞧誰這般無禮,隻覺得腳下一輕,一個天旋地轉整個人被打橫抱起來。

    “秦崢!你做什麽?”楚瑜沒想到秦崢竟是落下幾步,跟在自己身後,更未想到他會有這般失禮舉動。

    秦崢一手緊緊環住楚瑜肩背,一手穩穩抄在他腿彎處,往懷裏掂了掂,道:“清辭,我送你出去。”

    自從上次國公府一番傷心透骨的交談,秦崢已經很久沒有見楚瑜了。這些日子以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那些叫人肝腸寸斷的話,許是想得多了,便在那崎嶇狹隘的山隙裏尋到了一抹光明。人生不過數十年矣,蹉跎一日便少了一日,他生便伴他朝夕日暮,他死便隨他碧落黃泉,實在不值得耗費光陰去痛苦思量。

    “你放開我。”楚瑜麵色不善,“瑜雖腿腳不好,卻未曾盡數殘障,這條路瑜走了那麽多年,倒也未曾覺得為難過。”

    秦崢隻是穩穩當當邁著步子,邊走邊道:“清辭,我曉得你好強,隻是我瞧著心裏難受,就讓我抱著你走吧,算我求你了。”

    不等楚瑜說話,秦崢又道:“方才宮裏的黃門同我說,你這腿疾還是那年……因我而起。”

    “不是。”楚瑜打斷他:“與你無關。”

    秦崢苦笑,垂眸看了眼楚瑜,是滿目疼惜:“你還跟從前一樣,絲毫未變。”

    “你放我下來,如此成何體統。”楚瑜有些惱,用力掙紮起來。

    秦崢緊了緊手臂,生怕把楚瑜摔了,隻得道:“我步子大,你瞧瞧前麵已經全是朝臣。二爺是個體麵人,這般掙起來叫人瞧見,怕是不好看。”

    楚瑜沒想到秦崢方才還人模人樣的同他說那些柔軟話,轉眼就這般不要臉,一時忍不住罵道:“孟浪。”

    秦崢許久不曾聽到楚瑜罵他,竟是有種失而複得的欣喜,腳步都跟著雀躍起來,不停點頭道:“二爺說什麽就是什麽。”

    楚瑜眼瞧著秦崢越走越快,馬上就要紮到人堆裏了,不由得氣惱道:“快停下。”

    秦崢彎唇,眸子比星子還耀眼,他垂下頭,輕輕在楚瑜耳畔道:“清辭若是不想讓人瞧見,那就將臉埋在我胸口。我再走快些,保證叫他們看不清楚懷裏是誰,咱們就走得沒影了。”

    楚瑜忍無可忍伸手狠狠在秦崢身上掐了一把。他心裏有火,下手也重,若不是真怕失了體麵,當真是想先抽一耳光上去。

    秦崢疼得抽了口涼氣,愣是死活不肯撒手。他心裏有分寸,怕真的惹惱了楚瑜,隻敢嘴上逞逞風頭,卻是避著朝中同僚,怕楚瑜麵上抹不開。

    待出了宮門,秦崢才將楚瑜送迴馬車上,依依不舍地撒了手。

    車夫起初嚇了一跳,以為自家公爺又病倒了,這才被人抱著出來。待瞧見來的人是秦侯爺,自家爺又是一臉咬牙切齒的模樣,這才放下心來,假裝自己是個木雕,什麽都沒看見。

    楚瑜剛一掙脫秦崢,就用力重重砸上車門,眼不見為淨。

    秦崢在外麵輕聲道:“清辭莫氣,免得傷了身子。”

    裏麵沒有動靜,下一刻一隻金絲小手爐咣的隔著窗子朝秦崢砸了去。

    秦崢伸手一撈,接了個穩穩當當:“清辭……我權當是你送我的……”

    車中一靜,隨即傳來杯盞砸碎的聲音,想來是被拿來撒氣了。

    秦崢策馬跟在楚瑜馬車後麵一路,單方麵完成了送心上人迴家的任務。

    一路上楚瑜心裏不順時就抬手扔個物件去砸秦崢,車裏的東西無一不金貴,看得路人瞠目結舌。古有美人行過擲果盈車,今有二爺一怒擲千金。

    日日皆是如此,每逢散罷朝會,秦崢便騎著馬跟在楚瑜車後,接一路金銀玉器擺件。久而久之,不少百姓便蹲在路邊看熱鬧,秦崢每接住一樣,兩邊路人看把式般紛紛鼓掌。竟是成就一道獨一無二的風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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