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這天夜裏下著瓢潑大雨。


    雨中的狂風,像是地獄裏的惡鬼全被放了出來齊齊向人間猛的發恨吐怨氣似的,皇宮的門窗都在吱吱呀呀響。涼意還沒翻篇,綻藍開叉的閃電好像硬生生把夜幕中的天穹撕了幾條大口子,驚雷轟隆隆斷天碎地的在頂上響。龍王爺發了瘋似的往下潑雨,轉眼間積水已漲到了腳踝三指高,越下越急,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好像龍王爺不把北平城淹了不算完。有的連說好不容易遇到龍王爺行雲布雨,得多下點,有的盼望趕緊別它娘的下了。盼著多降雨的是靠天吃飯的平頭百姓,盼著少下的是王公大臣,這雨下的沒完沒了,早朝打濕了官轎如何是好?


    承乾宮。


    香榻上的董鄂妃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冷汗淋淋。


    驚醒她的不是這風雨驚雷。


    好一場驚心動魂的惡夢,連骨髓都生了恐懼。


    今夜,順治爺翻了孝康皇後的侍寢牌,董鄂妃沒等來皇上,一個人摟著香枕鳳衾獨自守夜。先伏在案上讀了會兒《論語》,使勁咂摸孔夫子那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董鄂妃想孔夫子的這句話是在說,有朋友從遠方迴來了,朋友見麵自然是喜極而樂。後又尋思孔夫子身邊全是學生弟子,真正能算朋友的沒幾個人。那麽,孔夫子的這句話或許可以這樣理解,共事之人萬百千,可與語人無二三。就是說身邊沒人可以交心促膝,盼望遠方能來個知心朋友,如果有這樣的人來在身邊,將是一件多麽快樂的事,卻也是一種處境映射。董鄂妃思慕良久,終於抵擋不住困惑上床睡了。


    很快進入夢中。


    夢中的董鄂妃孤身一人來在個陌生的世界。


    到處充滿了荒涼的氣息,天昏地暗,冷的好像藏冰的地窖,滿眼望去全是汙穢的排泄物,腥臭充斥著天地。


    無處躲閃。


    渾身掛滿了屎尿。


    騰地裏竄出十多個骷髏童子,個個伸骨爪向她抓來。


    那些骷髏童子衝上來,紛紛趴在她身上撕扯著衣服狂咬,疼的董鄂妃直掉眼淚。


    陡然之間,一聲震天驚地的狂叫嗷的響起,聽聲音像隻餓紅了眼的惡狼瞧見獵物一般。董鄂妃奮力掙脫那些骷髏童子的功夫,隻見遠處疾速飛來一個巨大的黑色頭顱,指頭粗的黑毛一根一根直挺挺的長在臉上,滿口獠牙,吐著黑氣。董鄂妃還沒有擺脫那些骷髏童子的糾纏撕咬,連她帶那些骷髏童子全被那黑色巨頭吞噬到嘴裏。董鄂妃像被放在了牙床上,奇疼難忍,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這一叫立時坐起身來,抱著鳳衾蜷縮著瑟瑟發抖,窗外的驚雷一聲襲來,登時淚如泉湧。


    值守的丫鬟掌上燈,連忙詢問是不是做了惡夢。


    董鄂妃委屈的點點頭。


    丫鬟認為孤魂野鬼不敢來皇宮撒野,請鄂妃娘娘放心,她在一旁掌燈守著。


    董鄂妃平日裏身子就弱。


    打破腦袋都想不到是包厚道暗暗使了壞。


    她不懂歪門邪道。


    隻是問了句現在什麽時辰又躺下了。


    董鄂妃閉上眼,喃喃自語:“皇上,臣妾一個人害怕孤單單的雨夜,皇上,您聽到了嗎?臣妾想你了!”丫鬟掌燈守著她睡下,董鄂妃尋思今夜的雨確實大,這種情況難免使人心生恐懼,女人天生膽小,夢由心生,一旦心中生了恐懼做惡夢也在情理之中。丫鬟用荷包盛了朱砂、麝香、龍蜒香、密臘(琥珀)、茯神、決明子,放在董鄂妃的香枕下,讓她安安穩穩的睡。那料,董鄂妃這次一閉眼,稍稍一迷糊就看見那個巨大的黑頭又衝她飛來了。這次看的更清楚,黑色巨頭下掛著從肚子裏帶出的內髒,一大片鮮紅的血漬順著斷頸往下流,嘴裏全是髒髒兮兮的屎尿,好不恐怖,好不惡心。


    董鄂妃噌的坐了起來。


    滿身冷汗。


    那雙纖手像在水裏蘸過似的。


    值守的丫鬟扶著她,突然指著她脖子說不出話來。


    董鄂妃伸手在脖子上一摸,稀濕黏稠的東西沾在了手上,隻瞧了一眼便被嚇的不輕。


    分明是夢裏見到的屎尿。


    有誰不認識。


    得分啥時候,該有的時候不能沒有,不該有的時候萬不能有。


    董鄂妃哪裏還敢躺下睡,深宅侯門出生的格格哪一個沒有七八成潔癖,溫棚裏長大的,香料裏薰出來的。董鄂妃連連叮囑值守的丫鬟不要說出去,立即著人伺候撒花瓣沐浴,換了三大桶水,直直洗了兩個對時。這時天已經亮了,雨也不下了。仿佛這場雨是在為董鄂妃敲警鍾,冥冥中啟示有人在她身上使了壞,如不及早處理,後果不堪設想。


    禦花園。


    順冶一肚不爽心。


    早朝的時候,數百個文武大臣、大學士、三番、八旗將領聯名上折子請求皇上為死去的攝政王多爾袞加封加爵。按說,順冶念在攝政王多爾袞勞苦功高、戰功卓著、治理有方的份上該是馬上開金口應承加封之事,偏偏猶豫不定的楞在朝上。一班文武重臣不是不知道順治與攝政王君臣二人之間的恩怨,文武百官人人心念天下初平,正值安撫百官、民心之時大意不得,滿人雖然坐了天下,做什麽事比他們多出百倍的漢人都瞧在眼裏。尤其是攝政王為大清王朝立下不可抹滅的頭功,大刀闊斧的治世方針,如果順治為攝政王追封,天下百姓都會念順冶不計個人恩仇,仁治天下,此舉好比上古堯舜禹湯之德。


    順治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多爾袞盼死了。


    該勵精圖治了。


    偏偏這班文武大臣拿多爾袞的死做文章,竭力為死去的攝政王討封。


    順治進退不是,不聲不響退了朝。


    順治來在禦花園,當即宣孝康皇後、孝惠妃、董鄂妃一同賞花觀景想對策。見董鄂妃氣色不好,淚腺腫大,眼生血絲,連連詢問怎麽迴事?


    董鄂妃照實說昨夜雨大一個人害怕。


    孝康皇後與孝惠妃這二人各懷鬼胎,臉上不掛相,心裏早詛咒上了。


    孝惠妃心說:“賤人,你隻要一天不在皇上麵前賣弄騷情就不是你了。娘的,不就是下個雨有什麽大驚小怪的。這一年到頭,該下雨的時候就會下雨,該打雷的時候就會打雷,該下雪的時候就會下雪。賤人,明明是想得到皇上青睞,說什麽雨大一個人害怕。賤人,等我‘化骨綿掌’的功夫練成了,有你好瞧的!”心裏的歹話默默念完,一轉笑臉對順治爺說:“皇上,鄂妃妹妹一向身子弱,是個需要照顧的人。皇上,您可要花時間多陪陪鄂妃妹妹,瞧,這都有黑眼圈了!”


    順治原本一肚火,見這三個妃子和睦相處,彼此相敬,登時順心了許多,連連讚賞孝惠妃識大體,比朝堂上那些文武大臣強多了。


    卻不知三人心口不一。


    尤其是攝政王多爾袞,順治氣的直在後槽牙上咬舌頭,恨的牙癢癢!恨的蛋疼!


    正說之間,海大富來報,說攝政王喪事已畢,九王墓已經封土,攝政王的家屬求皇上看在攝政王昔日的功績上親自檢驗完工。不說攝政王功績還好,一說功績順治當即龍顏大怒。最恨這幫開國老臣不懂他的心思,其他八旗兵將還知道藏掖著點。尤其是攝政王多爾袞目中無主,竟然讓順治的生身母親孝莊太後下嫁,這是皇家恥辱,不管多爾袞為大清王朝出了多少力,順治的心總是不舒服,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攝政王的家屬仗著功勳讓順治親自檢驗收工。


    擺明了讓順治為後父服孝。


    怒歸怒。


    帝王有帝王的權謀術,雷霆之怒在不恰當的情況下是不能隨便發作的。


    順治想了好久才批複海大富:“攝政王一生為國操勞,身憔力悴,馬背上猝摔,不治身亡。朕深感莫名痛心,念其在天英靈,特追封攝政王多爾袞為敬義皇帝,俸祿加至三萬兩,攝政王府後人永世享受此俸祿。著文武百官擇日為敬義皇帝掃墓祭天,以昭敬義皇帝永垂功名於萬世,欽此!”海大富跪在地上瞥眼見順治的臉都綠了,是什麽力量讓他違背著良心下達的聖旨,皇帝不好當啊!


    月上眉梢。


    順治下榻孝惠妃所在的坤寧宮,望著夜色哀傷。


    孝惠妃見順治沒有歡娛的意思,心裏猜到了個七八分,安慰說:“皇上,您的心思臣妾明白,攝政王不是已經死了麽,皇上您犯不著跟他計較。臣妾的意思是冊封的事封便封了,攝政王府的人要什麽都給他就是了。皇上,攝政王已經死了,即便是要到了封賞也不能享受不是,皇上,您不用想他的事了,多看看臣妾好不好?”孝惠妃嗲聲嗲氣說完,見順治不搭話,軟軟的靠在順治身上說:“皇上還在想太後的事吧,您別想了,都過去……”這個“了”字還沒有說出口,臉上便被火辣辣的挨了一記耳光。隻見順治龍顏大變,指著她大罵:“後宮不可幹政,你身為妃子難道不知道祖宗規矩嗎?”


    哪裏是因為後宮不能幹政惹順治起這麽大火。


    還是孝莊太後與多爾袞的事。


    孝惠妃挨了打不敢再多一句嘴,伏在蹋上捂著臉小聲抽噎。


    順治頭也不迴走出坤寧宮,傳喚太監擺駕承乾宮。


    董鄂妃這個人與別的妃子不一樣,能揣摩出順治的心思,她知道順治爺金口追封多爾袞是被架在了高處下不來台。心念大清王朝初初開國,治世必須得這麽對待那些有功之臣,若不然別的大臣心裏不舒服。攝政王功過參半,要說他的立下的功那是沒得說,沒有人家就沒有大清王朝。可要說他的過,就單單迫使孝莊太後下嫁那件事就能把順治氣的上下出屁,皇太後下嫁,這是自打有皇帝以來亙古奇辱。順治的窩囊氣不旦出不了,又被那些大臣逼著追封仇人,這麽下去是要氣壞龍體的。


    董鄂妃見順治從孝惠妃那來轉到這,心中早明白了。


    順治進來後一言不發。


    “皇上,臣妾認為您不如先按大臣們說的辦,日後再做計較!”董鄂妃為順治爺揉著肩膀開解。


    “怎麽講?”


    “皇上,您看,眼下攝政王的後事大臣們可都瞧著呢,的確馬虎不得。”


    “朕就是要馬虎,就是要草率!”


    “皇上息怒,臣妾認為,這件事如果處理不好是要出大問題的,不如咱們明著安撫,背裏派人查一查攝政王,皇上想治攝政王的罪,也得找個由頭不是!”


    順治一聽董鄂妃說派人查攝政王,肝腸糾結的大愁豁然開朗,登時臉上愁雲消失了。


    忽地想起海大富這個太監,順治有一天起早了拋開隨行,獨自散步,見海大富天不亮偷偷一個人在練武功。宮中不允許太監練武,海大富練武功的事被順治瞧見,當時就嚇癱了。順治見他功夫練的好,比平日裏那些布庫身手好很多,一高興特許海大富習武,問海大富這身武藝從哪學的,海大富說淨身入宮前曾經拜在崆峒派門下花花差差學了點武藝。順治爺尋思查攝政王的事,必須得找一個身手好而且可靠的人,原本想讓鼇拜徹查。又想滿朝文武百官、大內侍衛都是多爾袞一手提拔起來的,如果交給他們去查,不一定能查出什麽結果。太監可就不一樣了,文武大臣明麵上對這些閹人客客氣氣,實則根本看不起他們。


    如果讓一個身手極好的太監秘密查這件事。


    比九門提督都順手。


    順治秘授海大富“大內密探”身份。


    專門徹查攝政王這些年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種種行跡一查到底,如果發現任何忤逆之事,那怕是隻言片語,立即上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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