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縝自己方才也出了一身虛汗,他原本是極不在乎這些瑣事,然而隨著接觸得深刻,不知不覺之中,也變得惴惴起來。他隱約能感覺到秦疏渴望安定下來的心思日勝一日,那念頭也許就同他渴望一家團聚,安安穩穩守著秦疏過完餘生的願望一般強烈,幾乎就要壓倒了他從前所堅持的一切。也正因為如此,秦疏對於真相大白時,對眼下平靜如水的生活帶來的改變的恐懼也就可想而知。


    眼下的局麵,誰都不想,可偏偏出人意料地卻走到這一步,兩人看似隻在咫尺之間,那一步之遙的距離卻像是天塹鴻溝一般,稍有不慎,就會帶來粉身碎骨般的下場。


    若是從前,秦疏擔心的這些,在易縝看來完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然而如今,他秦疏的不安與焦慮他卻能體會到幾分。


    梁相看著糊塗,偏偏在有的是地方又有一兩分清明,固執的不肯出桐城城門一步。


    若是按易縝的行事,自然有的是辦法把他悄悄弄走,然而秦疏多年不曾侍奉父母,對父親十分內疚,在這樣的事情上,也決不肯相欺。


    而且這許多年來秦疏雖然遠走他鄉,卻一直不肯改名換姓,固執的堅持著最後的一點尊嚴。他那麽一點小小的堅持,大約心裏是覺得自己問心無愧的。可即使這樣想,旁人的閑言碎語,還是會令他很難堪羞愧,他就是這般的矛盾著。更何況眼下麵對的,還是他唯一的幾個親人,他更怕看到他們或是吃驚或是失望或是傷心的任何目光。


    有那麽一刻,易縝很想什麽也不管不顧,帶著這個人逃到誰也不認識自己的地方去,然而理智把這一切都強壓了下來。易縝莫名的覺得,要秦疏隱姓埋名遠走他鄉,其實也是委屈侮辱了他的。在他所畏懼的所謂真相當中,他是最為無增城辜的那一個。


    他這樣想著,微微愣了一會,伸手去握握秦疏,輕輕地歎口氣,卻什麽也沒說。


    秦疏的手在他手心裏微微一顫,卻最終沒有抽迴去。他再百般不願意,卻也不得不在心裏承認自己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漸漸的對眼前這人有著某種程度的依戀。隻是他依然無法想像真如易縝所願時,如何麵對父老與世人。但惶惑之中,心裏的某些矛盾糾結,卻也隻能對易縝訴之一二。


    易縝強忍著把他擁入懷中的衝動,不著痕跡地握一握便放開了他,末了隻是道:“菜要涼了,你先吃點東西。”


    秦疏在易縝同樣沉默的這段時間裏,他已經強迫自己鎮定了一些,但心頭的茫然不知所措,讓他不想再多說一句。默默地拿起筷子來。


    易縝也不打擾,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


    秦疏心裏有事,地也沒心思理會他那麽多。胡亂扒了幾口飯下肚,胃裏卻不太舒服起來,便住了手。掩著口咳起來,邊咳邊將碗筷朝易縝一推,意思是讓他可以放心出去了。


    易縝不再勉強。卻不去接他的碗筷,像是終下想明白了問題的關鍵所在,下定了某種決心,對著秦疏微微地笑了笑:“你不要怕。”


    秦疏看著他。


    易縝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然而最終什麽都沒有說,他偏過頭去看了看床上唿唿大睡的小霽,又看了看秦疏,突然便把話題轉開:“今晚是讓我把他抱迴去,還是讓他在你這兒睡一晚?”


    秦疏微微有些恍惚,見易縝起身似乎要去抱孩子,沒來得及多想,本能的就阻止:“讓他睡這兒吧。”


    易縝停了手,秦疏驚覺自己有些失態,懊惱地咬住嘴唇,略略一頓,又解釋道:“別吵醒了他。”


    易縝什麽也沒說,默默的端起碗來,走到門口又迴過身來,輕輕地道:“你別擔心,一切都有我擔著。”


    他這話說得含混,在秦疏聽來,這樣一說不過是某種無關痛癢的安慰,實在沒有分毫的實際用處,說了就和沒說一個樣,因此隨意的點了點頭,也沒有放在心上。


    易縝也不解釋,默默地在那兒站了一會,再次輕聲叮囑:“你這病也拖得有些久,明天記得去看大夫。”


    他站在門口燈光照不到的陰暗處,秦疏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卻能從他話裏聽出其中的真切,稍一恍惚,便輕輕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也許是被易縝念得煩不勝煩,他第二天當真抓了幾包藥迴來,吃了幾天,隻是不見什麽起色就是了。


    易縝也並沒有什麽出格的舉動,反而收斂了許多,他也不再來纏著秦疏,秦疏起初心裏還有著某種不可名狀的不安,但每天到了晚飯時間易縝總會迴來,加上許霽也還被易縝留在這個家裏,三兩次後也就告訴自己不要去在意了。


    易縝自己出去跑了幾天,這才告訴秦疏他張羅了家店麵,在不太熱鬧也不太偏僻的地段上。鋪麵也不太,就算是不請夥計,自家隻需一兩個人也就顧得過來,做些小本買賣也還合適。


    他便問秦疏想做個什麽樣的買賣。


    瞅著鄭伯和兩個大些的孩子都不在家裏的時候來商量這事。秦疏正坐在房簷下的條石上,一旁放著煎藥的小爐子,許霽沒有跟著梁曉一塊出去,自告奮勇地幫著看爐子,正蹲在爐子前,拿著一把蒲扇十分賣力地朝著爐子扇風。


    秦疏雖然也想過給家裏找項營生,但當時不過一說,加上心緒煩亂,尚且沒能夠騰出手來料理這件事,這時聽易縝把店麵都弄好了,他反倒有些迴不過神來,看了易縝一眼,不知要說什麽才好。


    許霽卻是眼中發亮,從爐子那兒跑過來站在秦疏身前,這個看看那個看看,見秦疏遲疑,他於是搶先拿主意:“賣點心,賣蜜餞,賣桃酥……”顯然全是為著自己的嘴巴打算。


    易縝笑了笑,伸手往他腦門上戳了一指頭,小家夥這才不出聲了,兩個人都看向秦疏,易縝神色平靜,但顯然十分認真。


    秦疏看他這個樣子,竟也沒法怪他多管閑事,微一愣神的工夫,小講已經挨了過來,捉著他的手臂搖了搖,嬌聲嬌氣地叫:“爹爹……”叫完了卻又什麽話都不說,然而看他舔了舔嘴唇,那意思已經十分的明顯了。


    秦疏無奈,拍了拍他的小腦袋以示安撫,小家夥並不滿意,身子扭來扭去,在秦疏身邊蹭了一會,這才安靜下來。


    他抑臉看著易縝,神色微微變幻,最後衝著易縝點了點頭:“先不說這個,我有別的話和你說。”


    易縝笑了笑:“那正好,我也有事要告訴你。”


    許霽俯在秦疏膝上一動不動,卻悄悄地豎起了耳朵。


    秦疏推了推他:“小霽,你出去玩一會。”


    許霽隻當做沒有聽到,扭過頭對著易縝張開手:“父王抱。”


    從來對他有求必應的易縝,這一次並沒有理會他,往他手心裏塞了一點碎銀:“你拿著錢,上街去賣糖吃。”


    “我不去。”許霽打定了主意要賴在這兒,跑迴去爐子那兒蹲著,煞有介事道。“我還要看著火呢,不能把藥煮焦了。”


    一直到易縝都要拿巴掌招唿他了,他這才不情不願地站起來,一付憂心忡忡的小大人樣,看了看易縝又看看秦疏:“那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可不要打架啊。”他還特別叮囑秦疏:“爹爹,你別欺負我父王。”


    易縝隻恐這話讓秦疏老羞成怒,一邊偷眼去看秦疏的臉色,一邊作勢責怪道:“你這孩子盡胡說些什麽,我們都多大的人了,那裏琮會打架。”


    “我那天晚上明明看見了。”許霽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得十分固執,他可憐巴巴的看著秦疏。“爹爹,你不要打父王,父王很好。”


    秦疏臉上微微有一絲尷尬,但並沒什麽表示,摸摸許霽的小腦袋道:“我們就說說話,不會動手的。”


    許霽得了他的保證,才慢吞吞地走出大門去。


    秦疏一直瞧著那小小的身影出了大門,直到腳步聲都聽不到了,他猶自盯著合上的大門出神。


    等到想起易縝還在旁邊,這才覺得這人也安靜了好長時間,迴過頭來道:“你要說什麽……”


    話音沒有落卻被那人俯下身來整個抱住。


    秦疏腦中空白了那麽一瞬,等到明白過來,第一個反應便是想掙出手來抽易縝的大耳括子,然而突地又記起許霽滿眼不安的小模樣,稍稍有了那麽一瞬的遲疑。


    易縝卻隻是輕輕的一抱,隨即放開了秦疏。易縝渾然不知自己算是逃過了一劫,他微微有些動情,被理智強壓下來,他拖了小凳在秦疏麵前坐下來,這個位置使得他反倒要比秦疏矮一些,也因此顯得沒有什麽威脅性。他目光灼灼的看著秦疏,輕輕的喚了一聲:“小疏,你聽我說。”


    秦疏冷著臉,很是警惕地朝後挪了挪,拉開兩人的距離,對著易縝那樣的目光,他本能的不願與之對視,但一想這樣一來卻不免弱了氣勢,倒跟自己怕他似的,因此又強迫自己迎著易的目光同他對視,倒要聽聽易縝接下來的狗嘴裏究竟要吐什麽樣的象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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