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聞言,納罕不已:“叫什麽名?”


    瞧眼前這人的模樣跟穿著打扮,也不像是會讓家中孩子與人為仆役的才是。小廝正疑惑著,便聽到他言笑晏晏地道:“哦,他是你家主子。”


    “……”小廝眉頭一皺,想也不想便擺了擺手,要將半開的門重新合上。


    靖王“噯”了聲,鬆了抓著韁繩的手,大步走上前去一腳卡在了門縫裏,狐疑道:“沒聽見?”


    東城宅子裏的小廝,也都是會拳腳的,這會瞧見靖王先是滿嘴莫名其妙的話,後又直接妄圖擠進門內,不由得變了臉色,另一個小廝亦立即趕了過來。


    靖王的神色卻照舊自若得很,輕鬆格擋了兩下,將其中一人背手按在了門扇上。


    這般一鬧,動靜不小,府裏隱在暗處的護衛,自然立時便將這一幕幕看在了眼中,提氣飛速趕去迴稟。東城人物繁雜,興許隻是一個不起眼的街邊小販,也可能別有身份。是以,一名護衛前去稟報,另兩名就急忙攔下了靖王。


    靖王卻忽然不動了,隻低頭去撫自己的袖口,歎口氣道:“都皺了……”


    氣氛一時凝滯,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靖王又歎一聲,仔細撫著袖口的手忽然一動,往腰間而去。


    就在這時,吉祥冷著臉大步走來,見著門口的靖王,下意識一怔,怎麽瞧著似有幾分眼熟?他不由得微微斂目,放慢了腳步。看得越仔細,他越覺得這張臉,帶著兩分說不清的熟悉。


    究竟是在哪見過?


    心念電轉之際,吉祥的身形驀地一頓。


    他想起來了,眼前這人,很有幾分像紀鋆……若說得再仔細些,也有那麽兩分像燕淮,尤其是鼻子跟下巴,幾乎如出一轍!念頭閃過,他頓時恍然大悟,神色便也跟著急急變幻。


    “靖王爺……”吉祥低聲喊了一聲,在距離靖王兩步開外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風聲將這三個字筆直地送入了靖王耳中,他霍然朝著吉祥望了過來,神色中有著方才沒有的冷峻。然而一瞬過後,寒意盡褪,他笑著垂下手,道:“原來有人認得我,如此也好,我也就不必繼續找名帖了。”


    吉祥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這句話,麵s情不自禁地變得愈加古怪。


    遇上這種事,護衛隻先來稟了他,尚未叫主子們知曉,燕淮此時應當還不知靖王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


    麵皮僵硬,他沒有遲疑,轉身低聲吩咐下去:“立即去迴稟主子。”言罷,他才重新看向靖王,問道:“不知王爺今日到訪,所為何事?”


    靖王瞅一眼先前說過話的小廝,輕笑了聲,拍拍褲管上沾著的塵土,又迴頭看看自己那匹打著響鼻,一身疲憊的馬說:“遠客到訪,你家主子便是這般待客的?讓風塵仆仆的客人,站在門口說話?”


    “您不是一般的客人。”吉祥也終於笑了下,語氣鄭重。但說完這句話,他仍給靖王讓了個地方,請他入內了。


    靖王入京,原是大事,若被肅方帝知曉,當然是吃不了兜著走。可如今肅方帝不過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焉有閑工夫跟精力來管靖王入京了不曾。靖王此行,乃肆無忌憚之舉。


    “聽說你家主子娶妻了?”靖王走了兩步,忽然問道。


    吉祥神色凝重,並不作答。


    靖王倒也不以為忤,隻笑哈哈地問:“有孩子了不曾?”


    雲詹先生的信上,還有許多不曾提及的事。算著燕淮的年歲,若成親得早,興許已當爹了也說不準。


    然而吉祥還是不答,隻是道:“不知世子爺,可知您入京之事?”


    這話問得有些僭越了。


    “看來,你很得他器重。”靖王眉眼微沉,嘴角仍掛著笑意,卻淡了些,漫然說道。


    話畢,倆人都未再言語。


    不多時,長廊上迎麵來了個人,說是主子有請。


    靖王聽了,卻皺了下眉頭,麵上反而沒了笑意。吉祥在旁瞥見,隻覺十分不解。


    直至靖王踏入花廳,他麵上仍不見笑容,眉頭則越皺越緊。簾子打起,他走進了裏頭,一眼便瞧見背身站在那的一個人,靖王眯了眯眼睛。背對著他站著的燕淮,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神色淡然,不見悲喜。


    從他得知靖王的事,已過了幾日。


    這幾日,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倒也足夠叫他用來理清自己心中紛亂的思緒。


    故而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相見的這一瞬間,燕淮的心是平靜的。


    靖王打量著他昳麗的麵容,終於明白過來,為何雲詹先生會在信裏說,初見他的那一刻便起了疑心。明明眉眼生得不如紀鋆像他,可給人的感覺,卻更像。


    “你沒想過要認我。”靖王哂笑著,率先開口說道。


    自他上門,燕淮便知靖王已然洞悉,他隻是不曾想過靖王竟會問得這般直截了當。於是,他的迴答也顯得同樣的直接:“的確沒有想過。”


    靖王默然。


    從方才在廊下聽說燕淮要見他的那一刹那,他就明白過來了。


    若燕淮想要同他相認,知道他突然上門的這一刻,便不會如此心平氣和地發話願意見他。因為隻視他為靖王爺,無關其他,這才能堂堂地同他站在一處——


    靖王自顧自地坐倒,也不知自己是失望還是不失望。


    說失望,似乎也談不上,隻是個從來也不曾見過的兒子,他又不是沒有兒子……一二三四,湊湊也能打桌馬吊,哪裏就缺了這麽一個。可說不失望,他嘴裏卻又似乎有些澀然,叫他不想再說話。


    漫長的歲月裏,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外頭還有個孩子。


    可奇怪的是,生下燕淮的那個人,那雙眼,他還記得。


    眼前的年輕人,生就了一雙同亡母幾乎一模一樣的雙眼。


    靖王看著,微微有些失了神。


    他年輕的時候,有過很多女人。逢場作戲的有,討他歡心的也有,林林色色,早已記不全。遇見大萬氏的時候,也隻當做是露水情緣罷了。於男女之情上,他素來薄情,甚至寡義。起了興,漫天胡扯,說些膩歪的情話,發誓賭咒,亦不過是信手拈來之事。


    可是,大萬氏或許有些不同。


    不同在哪?他自己也說不清。他隻記得,自己竟在即將離京之前,特地吩咐了雲詹去找她,有意帶她一同走。


    自然,人並沒能被雲詹帶到他身邊來。


    這件事,原本也就該這麽結束了才是。可南下的次年,他第二次派人四處去尋她。這一迴,同樣沒有任何消息。


    他羞於說自己竟也長情了一迴。後來,就真的再不曾尋過。


    誰能想到,多年後的一天,他竟會收到那樣一封信。


    過得片刻,靖王問:“先生人呢?”


    即便過了這麽多年,他也依舊習慣於尊雲詹一聲先生。就是因為太過於信任他,當年才會毫不懷疑他的說辭,悉數當真。然而靖王明白,雲詹先生當年的做法,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理由。


    即便時至今日,真見到了燕淮,他也依舊覺得世事弄人,那個聲音清脆,謊稱是戲班一員的姑娘……竟會是定國公萬家的小姐。


    他看著燕淮,越看越覺世上怎會有這般糊塗的事,也不由得覺得自己是個傻子。


    “雲先生不在了。”


    靖王吃驚:“先生去了?”


    燕淮道:“王爺若有意,可前去雲先生靈前上炷香。”


    靖王聞言,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拔腳就要往外去。


    檀香煙氣縷縷,靖王上了香,扭頭問燕淮:“你有什麽想問我的,便在這問吧。”當著雲詹先生,將往事迷霧一一掃去。


    燕淮卻隻道:“王爺還是早些迴去吧。”知道是靖王後,他便再沒有話可問了。


    “我不走。”靖王轉過頭去,斷然說道。


    燕淮眉頭一蹙。


    “我大老遠來一趟,累了。”靖王背對著他,說完這話,身子突然搖晃了兩下,側過半張臉,打著哈欠道,“我一把老骨頭了,就算是陌路人,你就這麽趕我走,也太不近人情了些吧?”


    話音落,他已拖著步子,蹣跚走至燕淮身旁,扶著他的胳膊大口喘氣:“老二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病了很久?”


    “不曾。”燕淮黑著臉,裝病裝得這般浮誇不像樣,他就算想信,也沒法信。


    靖王卻像是渾然不覺自己裝得有多差,半吊在他身上,“老二也是個混賬東西……我命苦啊……”


    “還請王爺自重!”燕淮咬牙,將他的手指一一掰開,把人往地上一甩,“吉祥,送客!”


    靖王竟也不避,就這麽往地上摔。


    “嘭”的一聲響,摔得並不輕。聽見響聲,已邁過門檻的燕淮腳步微滯,遲疑了下才重新邁開,換了吉祥自外進來,道:“王爺請。”


    “廂房在哪?本王困了。”靖王慢條斯理地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抬頭問道。


    吉祥:“……王爺的馬已喂過食。”


    靖王越過他,抬腳往外頭去,“這天有些涼了,讓人多備一床被子。也不必喊本王用飯,本王每日都要睡上六個時辰,這幾日睡得少,眼下已是困極。”自顧自說完,他忽然停下,轉身皺眉看向吉祥:“廂房究竟在何處?”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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