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時才說定了,待到見過母親,他便聽大舅的話暫且離開京都。然而這會他卻忽然道,他要留下。萬夫人登時變了臉,低聲斥道:“不可胡言!”帶他進來已是想盡了法子,怎麽可能將他留下。


    燕霖便不糾纏著這個話頭繼續說下去,他轉頭看向小萬氏,問起小萬氏口中的那個孩子來。


    早在他出世之前,大萬氏便已經去世,若那孩子是燕淮的妹妹,必然就是他的姐姐了。燕霖從來不曾見過她,甚至連聽也沒有聽說過。這會驟然聽聞,眉眼間難掩焦躁之色。


    小萬氏慈愛地看著他,小心翼翼地觸碰著他麵上的那道疤痕,柔聲道:“左右也是個賤種,不必理會。”


    燕霖聞言卻驀地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她的手,眼神異樣地道:“燕淮可是十分護著她?”按照小萬氏方才那句齷齪的話來推算,必然是的。燕霖略一想,又問:“她生得如何,如今人在何處?可是住在府上?”


    “護!當然護著她!”小萬氏伸出去的手還未收迴,尷尬地懸在當空,失落地放下後,咬牙說道,“都是一個娘肚子裏爬出來的,他怎麽能不護著她!”然則燕淮護不護著燕嫻,她根本不在意,真正叫她無法舒心的,是燕景的做法。


    昔年她隻當這孩子一落地便已喪命,從不曾懷疑過燕景竟是騙她的。結果她的百般信任,換來的隻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燕景非但同她隱瞞了真相,甚至於到死都將那孩子牢牢護在羽翼之下。


    她隻要一想起這件事,便似品嚐切膚之痛。


    她亦從未見過燕嫻,此刻暗自揣測著,隻反複拿大萬氏的性子樣貌出來比較,思量著大萬氏所生的女兒,是否同她極其相似,是否同她一樣的厚顏無恥……


    “可身在府中?”燕霖見她氣惱,卻並不答自己後頭的話,不由追問起來。


    小萬氏這才道:“旁的情況,眼下皆不知。”


    燕霖麵露失望,毫不遮掩。


    嫉恨,失望,疑惑……各種情緒在他們心頭翻湧。


    小萬氏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越看越覺傷心難過,然難過之餘也免不了慶幸起來。不論如何,總還有一條命在。


    燕霖對她卻並不大親熱,到底經年未見,感情淡薄。況且又非小時,纏著鬧著賴在母親溫暖的懷抱中不肯離去,他如今也到束發的年紀了。小萬氏不禁鼻子發酸,眼眶灼熱。


    有太多想要說的話一股腦湧到了嘴邊,堵得嚴嚴實實的,叫人一時半會又不知該先揀了什麽來說才好。小萬氏嘴角翕動,正要開口,卻被一旁的萬夫人給抓住了手臂。


    她狐疑地扭頭去看,隻見萬夫人緊鎖著眉頭對視過來。


    萬夫人道:“那孩子,一直養在外頭?”她壓低了聲音,耳語般問著話。


    小萬氏默然,片刻後道:“是。”若養在府裏,這麽多年來,怎麽可能瞞得住她。


    到底是親生的女兒,當成心頭寶貝護著,不敢叫她染指一分。這般想著,小萬氏的臉色變得鐵青,愈發難看。萬夫人抓著她手臂的手突然緊了緊,她道:“嫂子知道這麽多年來,你始終鬱結難消,可事已至此,不如就此放下吧。”她附耳過去,用隻有小萬氏聽得見的聲音說,“你瞧瞧霖兒的模樣,他吃了這許多的苦頭,好在年紀尚輕,大好前程仍在眼前,你且勸勸他,聽你大哥的話先行離開京都。”


    “離開京都?”小萬氏吃了一驚,“他好不容易才迴來,為何要離開?”


    萬夫人愁眉不展,急道:“淮兒如今隻怕是以為霖兒已命喪關外,趁此機會平平安安地遠離這是非之地,難道不好?”


    小萬氏眼神一凝,說:“大嫂叫他淮兒,倒叫的熟稔。”


    “你不要多想。”萬夫人鬆了手,語氣不悅,心中卻惴惴的。


    識時務者為俊傑,她並不大想同燕淮交惡。甚至於今日,若非丈夫相勸,她又不忍心叫丈夫涉險,也是極不願意親自上門來見小萬氏的。


    小萬氏用探究的目光打量著她,萬夫人不虞,又要一邊揚聲說話來糊弄外頭候著的人,正心煩著,見她如此,下意識道:“你當年錯了一次,今時難道還要再錯一迴?當年你明明也有大好的似錦前程,你死也不要,隻一頭朝燕家栽進去,家中諸人千攔萬攔也攔不住你,你除了燕景這個鰥夫誰也不要,真真是大錯特錯!”


    開了話匣子,萬夫人心中憋著的那些話便有些收不住,“死者為大,原不該說他的不是。可照我看,他燕景算是個什麽東西?你阿姐糊塗,他也是個糊塗鬼,你便由得他們去就是了,偏又要攪進這潭渾水中。”


    “而今霖兒有輕鬆平坦的路可走,你不勸他,難道還要他留在這渾水裏?”


    小萬氏的眼神漸漸變了,麵色亦是陣青陣白,她心中亂得很,被萬夫人一席話說的更加得亂。


    明明……明明跟燕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的人,是她!


    明明燕景說過要娶的人也是她!


    明明連婚期都定下了……


    時至今日想起來,小萬氏仍覺得自己一顆心要被掰開揉碎了,疼得叫人喘不過氣來。


    她苦笑了下,眼神慢慢恢複了清明,道:“糊塗……最糊塗的人不就是我嗎?”


    萬夫人在旁勸她:“你既明白,今次可再不能繼續糊塗下去了。”


    小萬氏胡亂點著頭,走到燕霖身邊,悄聲同他說起話來。


    聲音很輕,萬夫人隻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卻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麽,但見小萬氏跟燕霖二人麵上的神態,說的並不像是壞事。萬夫人便當小萬氏這是將自己的話聽進了耳裏,很是高興。


    說是挑料子,不好耽擱得太久,略候了一會,萬夫人便打斷了小萬氏母子二人的談話,使了個眼色,將被燕霖打暈了的小廝喚醒,給灌了一盞茶下去後,便讓人進來將箱子送下去歸置。


    那小廝迷迷糊糊的,同燕霖一道抬著箱子出了門。


    小萬氏也已恢複如常,照舊冷冷淡淡的坐在那。


    周嬤嬤像隻老貓,蹲在角落裏,似在看著人,又似睡了過去。


    一切都如先前沒有什麽大區別。


    萬夫人就著料子的事,同小萬氏說了幾句,歎口氣,掐著原本就定好的時辰起身告辭。


    前頭花廳裏,萬幾道也正要起身走人。


    “聽聞,國師清虛,是你舉薦給皇上的?”走至門口,萬幾道驀地停下腳步,轉頭問道。


    站在距離他兩步之遙外的燕淮聞言輕笑,挑眉看他。


    萬幾道沉著臉,轉身繼續往門外大步邁開,拋下一句話:“眉眼有幾分像你母親,倒可惜了沒能將她的蠢笨性子一道繼承。”


    燕淮目送他走遠,視線冷銳如冰刃。


    萬家的人送了兩箱的料子來,說了一會話,便又走了。當真就像是尋常親戚家平日裏走動一般,沒有任何異常,可這事擱在他們兩家身上,就是一萬個不對勁。


    等人一走,如意就去尋了周嬤嬤,仔細地問起萬夫人都同小萬氏說了什麽。


    周嬤嬤隻覺自己一顆心狂跳如雷,勉力控製住,撇去中途借口看料子時發生的那些事,將剩餘的一一告訴了如意。


    事情並無異樣。


    如意放下心來,又去迴稟燕淮。


    燕淮聽了卻蹙眉,讓如意又四下裏查探了一遍,萬家那邊也照舊派了人去打探。但一切如常,風平浪靜。


    *****


    二月尾,三月將至的一日,周嬤嬤領著人出門采買,迴來後推說倦極,神情恍惚,進垂花門時竟自己被自己給絆了一跤,磕在了門檻上,將額頭磕得腫起一個大包來,叫如意心疼得很。


    好在這包腫得快,消得也快,抹了藥油沒兩日,便消了下去。


    燕淮眼瞧著就要出孝了,規矩不可免,府裏該準備的一應事宜都還是要準備。如意就又忙碌了起來,像熱鍋上的螞蟻,腳不沾地,忙得團團轉。吉祥的手恢複得很好,有圖蘭在旁陪著,心情也舒暢許多,開始練習左手用劍,已準備迴燕淮身邊當差。


    圖蘭則兩邊跑,雖是嫁了,但總要在謝姝寧那賴上個把時辰才痛快。


    好在都在京都,也由得她走動。


    但謝姝寧也已將南下的事準備了個泰半,同宋氏商量著是要走水路還是陸路。


    她倒是想走水路,可她記得母親似乎乘船會暈眩惡心,又怕是自己當時年紀小記錯了,便去見了母親要問問仔細。誰知當她說完打算後,宋氏卻道,過些日子再南下,卻又不告訴她緣由。


    謝姝寧素來以母親馬首是瞻,她說再等等,那就繼續等。


    於是趁著還未離開京都,她帶著鹿孔幾人,去了燕家。


    燕嫻的病,終究是道過不去的坎。


    但鹿孔潛心鑽研良久,說有了續命之法,隻未曾嚐試過,還得另看究竟。不過總算是聊勝於無,叫人見到了一絲希望。


    她帶著好消息前往南城燕家之際,燕淮卻並不在府中。


    其亡父燕景的墳,被人給盜了……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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