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霏霏,轉眼間四處便都成了白茫茫一片。


    燕淮打著傘,黑衣青傘,站在雪地裏,慢慢將握著傘柄的手收緊了。他連殺人都毫不畏懼,這一刻站在謝姝寧麵前,卻不由得發怵了。


    謝姝寧束手倚在柱旁,微微一福,道:“這雪愈發大了,燕大人還是快些迴去吧。”


    竹製的傘柄上似乎還隱隱殘留著她掌心的溫度,燕淮緊緊握著舍不得鬆開,應了聲好,轉身踏雪離去。


    這才一會的工夫,一水的青磚地麵上已是被白雪薄薄覆了一層,眼瞧著就要厚起來。


    皂靴一步步踩過落雪,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印記。


    青傘在滿目的潔白之中緩緩飄遠,謝姝寧定定站在原地看了一會,等到徹底不見那抹青色,方才轉身往迴走。


    汪仁仍坐在花廳中,被滿室的暖意熏得有些發困,半閉著眼睛正在小憩。


    一路行來,他光顧著照料宋氏,素來講究的自個兒倒全權被拋在了腦後,髒地也踩得,一日不洗手也能忍住,甚至於,宋氏每迴用飯,都是他親手喂的。


    宋氏活到這般年紀,早忘了被人喂飯是個什麽滋味,這會又是由他一口口喂著,極為不適,摸索著要自己用飯。


    汪仁自是不肯,推說這都是他做慣了的活計。


    許多年前,當他還是個初進宮的小太監時,什麽樣的主子不曾服侍過,什麽樣的活不曾做過。


    甚至於事到如今,那些他曾學過做過的活,皆刻入了骨髓,叫他想忘也忘不了。


    他還親自為宋氏梳頭,梳得比宋氏身邊的任何一個丫鬟婆子手藝都要好。


    年少時,他也是一路摸爬滾打,被人欺淩著走過來的。


    挑剔又毒辣的主子,他也遇上過不少,明明有宮人可使喚,卻偏生要喚他一個內侍來梳頭更衣……他頭一迴上手,離熟能生巧還遠得很,小主們不高興了,使人活生生將他的手指甲一片片剝了下來。


    人常說十指連心,果真不假。


    彼時稚嫩單薄的他,隻覺自己一顆心都被掰開揉碎了,那疼,實無法用語言來描繪。


    莫名的,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的他,幽幽想起了往事來。


    他睜開眼,抬起雙手高高置於眼前。


    屋外的落雪渾似銀霜,透過窗子將屋子裏也照得白了些。


    如刃鋒利的雪光,將他的手映成了冠玉一般的顏色,白、潤、透。


    十片指甲,修剪得極幹淨,弧度圓潤整潔,像生來便該長在這雙手上的一般,全然看不出過去傷痕累累的模樣。


    他還記得,那位小主死的時候,十根手指頭全都被一寸寸拗斷了。


    人呐,膽敢使壞,就得做好有朝一日這陰狠手段會十倍報應在自己身上的準備。


    耳畔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立即將手放了下來,搭在椅子兩側的把手上,扭頭朝著門口看去。


    簾子一被撩起,冷風就見機從外頭鑽了進來。


    謝姝寧伴著這陣風閃身入內,發上沾著的幾星薄雪,頓時便因為這仲春般的暖意融化成水。


    汪仁問道:“人走了?”


    “是,已走了。”謝姝寧頷首,大步走了過來。


    汪仁點點頭,不再言語。


    謝姝寧落座,僵直著的手腳這才似乎放鬆了些。


    過得片刻,她輕聲詢問起汪仁,在惠州發生的事,還有母親的眼睛究竟是如何受的傷。先前她已問了母親數遍,可母親一直敷衍著她,說的話不是模棱兩可就是避重就輕,顯然有事瞞她。


    她正色看著汪仁,眼神專注而堅定。


    哪怕他也不肯明白地告訴她,她遲早也會想法子叫自己知曉的。


    汪仁何許人也,自是一眼就看穿了謝姝寧的心思,直截了當地便道:“謝六爺好本事,拿生石灰抹了你母親的眼睛,還動上了刀子,若非小五正巧趕到,隻怕就晚了。”


    說這話時,他心裏也是後怕的。


    謝姝寧就更不必說,隻覺這字字句句都像是尖利的兵刃,從四麵八方朝她射來,將她戳得渾身都是傷口。


    是她錯了,她就應該抵死也不讓母親南下惠州才是。


    她怎麽能掉以輕心,差點叫母親命喪異鄉!


    謝姝寧懊悔不已,額上因為惶恐而冒出顆顆豆大的汗珠來,白著一張臉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多謝印公救命之恩——”她忽然當著汪仁的麵,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一個頭。


    汪仁目瞪口呆,亦是一下子站直了身子,慌手慌腳地去扶她,口中急道:“你這是做什麽?”


    謝姝寧順著他的手站了起來,聲音顫抖著道:“若沒有印公派去的人,阿蠻恐怕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娘親了……”


    曾幾何時,她對這位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前世的九千歲大人避之不及,猶遇蛇蠍。然而時至今日,她方才發覺自己錯了,汪仁是否毒辣是否陰狠是否奸猾,都同她沒有幹係,她隻要知道,是他將差點沒命的母親帶迴了自己身邊,這便夠了。


    所以她今日磕的這個頭,值得!


    汪仁卻委實有些被嚇著了。


    他這輩子,給他磕過頭下過跪的人數不勝數,多少人想湊到他跟前給他磕頭,還尋不到機會。


    然則,謝姝寧這一磕,叫他傻了眼。


    他難得有些不自在起來,笑得也有些訕訕的,虛扶了她一把將她送迴座位,輕聲道:“言重了。”


    謝姝寧搖了搖頭,“印公的救命之恩,阿蠻沒齒難忘。”


    汪仁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這樣的謝姝寧,他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受了她這麽一跪一叩,他暗暗覺得自己似乎要夭壽了。


    真計較起來,他悄悄派個人去惠州跟蹤宋氏,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通的……


    他半是感慨地歎了口氣,低頭吃茶。


    屋子裏重新恢複了寂靜,靜得能聽屋外的落雪聲。


    汪仁沒有久留,叮囑了謝姝寧幾句,讓她若遇到難事可立即直奔東廠尋他後,便帶著人先迴去了。


    小五倒被留了下來,眼巴巴地看了看謝姝寧。


    因為宋氏很喜歡小五,汪仁又嫌棄他不中用,索性將他丟在了謝家不必迴西廠去,隻讓他在邊上伺候宋氏順便負責傳遞消息。


    小五一麵慶幸著自己若能一直討宋氏歡心興許就不會把命丟掉,一麵又對謝姝寧有些擔心。


    這位謝八小姐,也不是個好應付的,萬一看他不順眼,保不齊還得送他迴去。


    更何況……


    小五悄悄覷了一眼圖蘭,心有餘悸。


    這場雪下了多久,他便憂心忡忡了多久。


    好在圖蘭緊緊跟著謝姝寧,也沒空來揍他。


    白日裏有馬車過府,三房跟長房就住在邊上,沒隔幾步路,這般大動靜,長房自然不會錯過。


    老太太是日夜難安,短短幾日光景,原本半白的頭發,就幾乎白透了。


    有人迴來了,迴來的卻不是她的兒子,她如何能不擔心?


    控製不住謝姝寧,又找不到謝翊人在何處,她急得上火,嘴角生了粒碩大的癤子,不論吃喝,都疼得厲害。


    她使人給謝元茂寫了信,可突逢暴雪,也不知這信何時才能送到謝元茂手裏。她甚至還不知道,謝元茂已經悄悄上了路。老太太隻覺火燒眉毛,焦躁不已。


    謝大爺也焦躁,府裏沒了進項,這連年也快過不得了!


    他整日裏愁眉苦臉的,大太太卻也懶得搭理他。


    那日大太太一翻賬簿便覺不對,等再提了賬房先生來問過話,當下就知不妙。隔了一天,她便摔了一跤磕破了頭,不得已隻能去養病,一股腦將這管家的差事轉移給了三夫人蔣氏。


    她管了幾十年的家,精明著呢。


    若不是她狠狠心摔了一跤,這會為如何過年想破頭的人,就該是她了。


    真比較起來,倒還不如自己把頭給磕破了安生痛快!


    她躲在屋子裏養傷,悄悄掏了自己的體己銀子讓人去購了好藥好吃的來,連謝大爺也不叫他知道。


    貧賤之家百事哀。


    一時間,謝家長房的日子,都快像那些個蓬門蓽戶靠近了。


    府上人口也不少,這若不尋個新的路子掙錢度日,可如何是好。用不了幾日,幾位在官場上走動的爺,那可就得連素日裏應酬同僚的酒水銀子也得欠了。


    老太太是越想越急躁,上火得厲害,夜裏睡不著翻來覆去地熬著,等到次日天明,大丫鬟芷蘭進門喚她起身,連喊幾聲也不見她迴應,靠近了一看老太太渾身冷汗淋漓,額頭燒得滾燙,這都快說胡話了!


    芷蘭大驚失色,匆匆讓人去請了蔣氏來。


    蔣氏跺腳,“大夫請了沒有?”


    芷蘭連連點頭:“已派人去請了,可外頭雪大,也不知來不來的了。”


    “來不了也得來,老太太沒的燒糊塗了!”蔣氏說著,忽然想到老太太這一病沒得又要大花銀子,人老了病多,沒準一身的富貴病。心念電轉之際,她腦海裏竟冒出一個歹念來——若老太太就此死了,倒也好……


    總歸這年是肯定要過的,若老太太死在了年關上,春節也就不必大辦了,左右都要花出去一大筆銀子,春節換了喪儀……也不是不可……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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