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吹過,簷下燈光搖曳。


    謝姝寧笑了笑,道:“一路勞頓,你還是早些迴去歇息吧。見到嫻姐兒,且記得幫我問候一聲,等得了空,我便去探望她。”


    “不日隻怕還有一場大雪,一旦大雪封了道,他們若還在城外,那就隻能怕再拖上幾日。”燕淮斂目,深吸了一口氣,“欽天監曾預言,這場雪日夜不停至少要下上三天。而今積雪本就未融,再來一場,深雪沒膝,車馬皆難以行進。”


    謝姝寧聞言,快步朝著他走近。


    夜色下和煦的暖色燈光打在她臉上,明媚又溫暖,帶著隆冬之中難得的熱意。


    燕淮不由得怔了一怔。他忽然間意識到,眼前的人,不知幾時,已亭亭而立。夜幕下,少女的麵龐弧度柔和優美,嘴角緊抿,又稍稍帶出幾分冷銳之意來。


    她走近,在他身前停下了腳步,蹙眉問道:“此話當真?”


    燕淮頷首道:“不假,現任欽天監於觀天象一事上,頗有幾分本事。”


    謝姝寧聽罷,隱在長袖中的手微微一緊,懊惱地道:“積雪三日,待到天放晴再化雪,少說又得兩三日方才能疏通道路,一來二去,豈非要耽擱上五六日。”


    天上一旦開始落雪,道路上結了冰,車馬就容易打滑,勢必要放慢了速度,甚至於停下暫緩行程。


    若母親一行人不能在這場大雪之前趕迴來,就隻能在外繼續逗留。


    她一日不曾見到母親的麵,就一日不能徹底放下心來。


    何況而今舒硯跟哥哥也都還在路上,這場雪恐怕也是避無可避。


    燕淮打量著她,心中思量著,鹿孔是隨宋氏一道南下的,而今鹿孔跟汪仁在一處,宋氏必定也在其中。


    ——一定是惠州那邊出了意外。


    他驀地道:“我帶人去城外迎一迎汪印公。”


    謝姝寧聽見這話,下意識抬眼望過去,同他對視了一眼。


    通明的光線下,她一眼就瞧見了他眼下的青影,還有麵上難掩的疲倦。他腳上的靴子還沾著濕漉漉的雪水,身上的飛魚服,亦有些髒了。


    她搖了搖頭:“我自己想法子。”


    燕淮靜靜地佇立在簷下,遊目四顧,語氣莫名有些無力:“你肯求助汪仁,卻不願意受我的好意,是怕欠我的人情?還是,根本就不願意同我打交道?”短短一句話說到最後,他心中頃刻間已不知翻過去多少念頭。


    當年那一劍,橫在中間,如同無形間劃開了一道千仞鴻溝,如同她身上的傷疤,無法漠視,亦無法逾越。


    燕淮如是想著,眉眼間的神態霎時委頓起來。


    這世上,到底沒有後悔藥。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謝姝寧失笑,攏了攏身上溫暖的鶴氅。


    “那是什麽意思?”一身飛魚服的少年心間忽生執拗,孩子氣地追問起來。


    謝姝寧見狀,忽而有些哭笑不得,索性直白地告訴他:“身子再好也耐不住來迴奔波,你才從外頭迴來,一身的風塵都還未洗去,幫我做什麽,沒得累著了自己。”


    她這是,在擔心他?


    站在隆冬時節的夜色下,燕淮愣住了。


    耳畔一片寂靜,靜得他聽得見自己的唿吸聲,急而促,似早春湖麵上發出的融冰聲,一聲又一聲,發出叫人歡愉的脆響來。


    良久,他無聲地透了一口氣,徐徐道:“無妨,正巧我有事需見汪印公一麵,不過隻是順道。”


    謝姝寧今夜,這是第二次聽他說起順道一詞來,不由得微笑,明眸善睞,比仲夏時節的星空還要耀眼奪目,眼波之中,似有流光劃過。


    燕淮一時看得移不開眼,掙紮著別過臉去,說:“何況,你母親也救過我的命。”


    謝姝寧雖沒明說這件事同母親有關,卻也知道這點事是瞞不住燕淮的,因而此刻聽他說起,也並不覺詫異。隻是聽到他說母親救過他的命,不由得一頓,略迴憶了一番才想起他說的是什麽事。


    當年他們一行人從敦煌返程迴京,在胡楊林裏發現了燕淮二人。按照她跟刀疤的意思,當場就殺了他們丟棄於沙漠之上,任由黃沙掩埋最是幹淨利落不過。可母親心軟,認為他們編的那個故事也有可能會是真的,發話願帶著他們前往於闐古城,這才叫燕淮二人活了下來。


    謝姝寧想了想,這事真論起來,果真是母親救了他們的命。


    她迎著夜風眯了眯眼睛,恍然間驚覺,原來一徑想要避開的人跟事,其實從來也不曾避開過。


    “那就勞煩燕大人。”她微微福了一福。


    燕淮有些氣餒,上迴燕嫻當著他們的麵說了句總喚“國公爺”三字未免太過生疏,謝姝寧轉身就對他換了稱唿,可卻成了“燕大人”。


    他點點頭,跟吉祥一道離開了謝家。


    圖蘭一溜小跑湊上前來,卻見謝姝寧麵上神色古怪,伸著手按在廡廊下的橫欄上,似渾然不覺得那石塊冷硬凍手。若不是她眼睛還睜著,圖蘭怕要當她這是打起了瞌睡。


    她悄悄湊過去,想著吉祥方才說的話,猶豫再三,還是輕聲附耳相告:“小姐,燕大人要同溫家退親。”


    她一直跟著謝姝寧稱唿燕淮,這會叫起燕大人來,也頗為順口。


    “……那是他的事。”謝姝寧瞥她一眼,將手從橫欄上收了迴來,轉身迴房。


    圖蘭在後頭猶疑問道:“既是他的事,小姐你的手方才為何顫了一下?”


    謝姝寧頭也不迴,大步流星地往內室裏走去,背對著她道:“凍的!”


    圖蘭木著臉,小聲嘟囔:“我又不傻!”


    *****


    內室裏溫暖如春,徹夜燃著一盞燈。


    燈芯深處似朵玲瓏小花,刺目的亮,燒成了灰燼方才肯熄去。


    這天夜裏,謝姝寧並沒能睡著。


    她記得,前一世燕淮同溫雪蘿的婚事作罷,是她及笄的那一年。


    越過這冬,等開了春,若命輪依舊沿著前世軌跡而行,那溫家隻怕也就沒幾日活頭了。


    她曾經洞悉了未來,因為不斷變化著的現世卻又不敢對任何事加以肯定。所以她不知道,溫家是否還會覆滅……她亦有些說不清自己心中的滋味,那感覺似乎正在期盼著舊事重演,好叫溫雪蘿再受一迴那樣的苦,好叫她自己知道,溫雪蘿這輩子都休想再動她一根汗毛。


    但她心裏仿佛又害怕著……也不知究竟在害怕什麽……


    一夜輾轉反側,她始終未能入眠。


    直到窗外天色發白,她才略合了合眼睛。


    沒等半個時辰,她便起身下了床,自己趿拉了鞋子迷迷糊糊地去倒水喝。


    玉紫聽見響動驚醒,匆匆起身,見她連身襖子也未披,慌忙又去取了衣裳來先為她披上,嗔道:“外頭天冷,小姐怎地不多睡一會?”


    謝姝寧喝了一盞溫茶,精神好了些,啞聲道:“睡不安生,索性不睡了。”


    “長房那邊一直亂到了寅時,才漸漸沒了聲響。”玉紫一麵為她扣著前襟上的盤扣,一麵將昨兒個夜裏剩餘的動靜稟給了她。


    謝姝寧嗤笑了聲:“偷雞不成蝕把米,沒了錢也沒了人,且等著看吧,有的他們鬧騰。”


    然而不止長房眼下傻了眼,痛心不已,同樣出自長房老太太腹中的謝元茂,此刻也正是如此。


    惠州城裏被翻了個底朝天,卻連根宋氏的頭發絲也沒能被找到。


    謝元茂由此斷定,宋氏八成已經跑了,當即就讓人收拾起了東西,準備悄悄先溜迴京去。


    他一人留在惠州,一旦有人想要報複於他,他個傷患,如何能避?既要養病,不若早早迴京去。


    痛失愛妻又重傷在身,他告病休養,理由委實充分。


    因而他深信,折子一旦送到肅方帝手中,朱筆禦批允了他的請求,不過是遲早的事。


    眼下隻要悄悄的,不要叫人發現他溜迴了京都便可。


    他布置了一番後,拄著拐,收拾了行囊,輕車出發,離開了惠州。


    與此同時,汪仁一行人的車馬,已在距離京都慢行兩日的地方。


    一路舟車勞頓,宋氏在路上卻反而變得珠圓玉潤了些。


    她瞧不見自己的模樣,自然也從不照鏡子,所以壓根不知自己胖了。


    直到這日,鹿孔為她查驗眼睛傷情,小五在一旁幫著記錄,無意中說了句,太太這手腕怎麽好像腫了些……


    汪仁當即變了臉,冷冷一記眼刀掃了過去。


    小五慌忙逃竄。


    鹿孔也是噤若寒蟬,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腫了?”宋氏渾然不知,摸著自個兒的手腕,一臉疑惑。


    汪仁冷靜地道:“沒有,他瞧錯了。”


    宋氏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忽然笑了起來:“這小五,什麽腫了,分明是我胖了。”


    汪仁掏出一包點心來遞到她跟前:“你多慮了,分明一陣風便能吹跑,何來的胖字一說?喏,嚐嚐這點心,你上迴說味道不錯。”


    正說著話,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汪仁不由得蹙眉,繼續把點心往宋氏手裏塞。


    小五馬車外喊:“印公,是燕淮!”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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