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仁這麽多年來,鮮少發脾氣,便是心中有氣,他麵上也隻會露出笑容來。心中火氣越旺盛,他麵上的笑容也就越明朗。最重要的,近些年來,已極少有事能叫他動怒了。


    然而此刻,行駛於冬日的鄉間窄道上,坐在馬車內的他,忽然間無法抑製自己的火。


    怒火攻心,連讓他憋都難以憋住。


    多年來在宮中修煉得來的麵具,似乎就這麽在頃刻間融掉了。


    他隻要一想到謝元茂膽敢弄瞎了宋氏的眼睛,便覺心中怒氣洶洶,如滾滾洪水決堤而來。照小五所言,若他再晚上一步,宋氏受的傷可不就是一雙眼睛這般簡單的事了。


    他不由得後怕起來,同時亦覺惱恨,惱自己小孩脾性,胡亂耍脾氣,早該派人寸步不離地跟著宋氏才對,何至於過得幾日方才下定決心讓小五出發。


    見到宋氏的這一瞬,他後悔透了。


    覆水難收,他能做的不過唯有盡力彌補,但求心安。


    馬蹄中重重落在雪後略帶泥濘的小道上,為圖安穩,走得並不快。


    他說完那句話後,便沒有繼續言語,隻靜靜坐在一側,陪著宋氏。日頭漸漸高升,外頭的天開始露出幾抹明快的顏色來。他小心翼翼幫宋氏掖著被子,細致地將她裹得嚴實,怕她凍著再病了。


    宋氏嘴角緊抿,一直沒有言語。


    雙目被蒙在紗布下,眼神不論如何也是無法叫人看透的,無人知曉,她心中正在如何的翻江倒海。


    伴隨著“噠噠”的馬蹄聲,她忽然開口輕聲道:“印公大恩,妾身沒齒難忘,更無以為報。可謝忘之,還請印公不必去理會。”


    忘之是謝元茂的字,汪仁頭一迴聽到,隻當宋氏喚他喚的親熱,當下心中不是滋味起來,又聽她說叫他不必去理會,哪裏還能好,立即變了臉色。他都已經磨刀霍霍準備去把謝元茂那畜生給宰了,她卻叫他不必去理會,汪仁猜不透她的心思,不由得鬱鬱起來,微帶不悅地道:“他傷你至此,事到如今,你莫非還舍不得那豎子?”


    宋氏聞言不禁愣住了,連忙搖頭解釋:“印公誤會了,並非如此。妾身隻是怕,給印公招惹麻煩。”


    盡管她隻是個深宅婦人,卻也知道,以汪仁的身份,不是時時刻刻都能隨便在外頭走動的。他此時出現在惠州,絕不可能是領了肅方帝的命令,沒有皇帝應允,他又怎麽能隨意離宮、離京,一下子跑到惠州來。


    “惡人自有惡人磨,印公不必在這惹了麻煩上身。”宋氏看不到他在何處,隻憑借感覺麵向著,緩緩說道。


    話音剛落,汪仁便故作淡然地問了一句:“你是在擔心我?”


    這話聽上去似乎有些不大對勁,但是一時半會又叫人說不清楚究竟是哪裏古怪,宋氏沒有多想,頷首應是。


    汪仁無聲地笑了起來,斂住眉眼,清清嗓子道:“你說的在理。”


    不過區區一個謝元茂,殺了便殺了,麻煩再大也不會惹到他身上來。但是難得被宋氏關懷了一迴,他莫名便不願意多加解釋,叫她誤會著,擔憂著,叫人心中莫名歡愉。


    他便不再提起要殺了謝元茂的事,心中卻想著,多留謝元茂幾日也好,就這麽宰了那蠢物,倒還便宜了他。不若多留那條狗命幾日,好生折磨一番,東廠大獄,多的是位置留給謝元茂。


    這般一想,汪仁驟覺神清氣爽,將全副精力地放在了宋氏的雙目上。


    馬車行駛出小漁村後,便直接往城內去,尋一家最好的客棧入駐。


    宋氏到惠州後連街也不曾上過一迴,也不曾同那些官眷會晤過,因而哪怕她走在大街上招搖過市,也根本不會有人識得她是誰。加上謝元茂不敢提他用生石灰潑了宋氏眼睛的事,並不曾對外人提過宋氏眼睛被灼傷,所以見到眼上蒙著紗布的婦人,亦無人察覺她便是官府在滿惠州城尋找的謝六太太。


    謝元茂更是想也未曾想過,宋氏竟然膽敢公然入住客棧,就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冒出了頭。


    他腿傷嚴重,今後怕隻能拄拐而行。如今天日也冷,恢複起來也似乎更慢一些。他有時夜裏睡在床上,會情不自禁地去想,早知如此,他該先將鹿孔給鎖起來單獨看管住才是,若不然,他今日不一定會瘸。


    日夜不得下床,因為疼痛,連腳尖觸一下地麵,都叫他眼冒金星,渾身冷汗。


    他越是疼,就越是將這筆賬也一塊算在了宋氏頭上。


    如果不是有人要救宋氏走,他又怎麽會受傷,怎麽會變成瘸子!


    他心中怨氣衝天,將一顆心都給熏成了黑色。


    不見宋氏,久而久之,怨氣日漸增長。發動了那麽多人四處去尋,卻始終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出城的人亦都細細盤查詢問過,到今時,都已經誤抓了三個人,鬧得坊間議論紛紛,人人擔驚受怕、惶恐不安。


    再這麽下去,假以時日,不等找到宋氏,他就得被民眾當街扔臭雞蛋。


    謝元茂想了又想,揣測宋氏會不會早就在他命人尋找之前就已經離開了惠州城。


    她雖傷到了眼睛,但手腳都是好的,興許根本便沒有留下治療眼睛,當即便跑了。要不然,他私下裏讓人四處去藥鋪問過可有眼睛被生石灰灼傷的婦人來看過病時,卻連丁點堪用的消息也沒能得到?


    他忽然間便認定宋氏極有可能已經迴京去了,鹿孔幾個不見蹤影,想必就是他們幾個護送著。


    手中茶盞一摔,他靠在床頭軟枕上,揚聲讓人拿紙筆進來,打發了人研墨,自己提筆斟酌著給長房老太太去了一封信,以防宋氏真的往京都去了。


    寫完了信,他拎起信紙兩角仔細看了看,等到晾幹,方才親自折疊完畢塞入信封。


    正要叫人將這封信送出去加急送往京都時,他望著自己的瘸腿頭疼不已,索性又提筆寫了一本奏折。


    惠州城畢竟隻是個小地方,樣樣不如京都。他不願意相信自己是真的瘸了,惠州城裏的大夫說治不好,可偌大的京都,還尋不出一個會治腿傷的大夫?再不濟,舍了臉麵去求了謝三爺,尋法子請宮中禦醫來瞧,也好過在惠州城裏等著自己變成廢人。


    他要告病迴京,治腿,一定要。


    這官做不做也都罷了,總不比他的一條腿來得重要。


    一封給長房老太太的信,一份呈給肅方帝的奏折,幾乎同時被送出了惠州城。


    雖也說是緊急情況,可卻得不到八百裏加急的待遇,謝元茂唯有心焦難耐地候著消息。


    搜尋了多日,惠州城裏找人的動靜終於小了些。


    泰半的人,都已將宋氏話裏話外當個死人對待了。


    誰也沒想到,宋氏就活生生地住在惠州城最大客棧的天字一號房裏。


    他們一行人住進客棧的當天下午,惠州城角角落落裏忽然多了許多尋人的榜文。上頭也沒有畫像,隻有名字,尋的是個叫立夏的人,連是男是女也不提。眾人看過了便看過了,隻當是哪家的癡傻兒才會寫了這樣的榜文出來找人。


    何況立夏這樣的名字,不過是取自節氣,就連那村裏種地的農人大字不識一個,也能給兒子女兒取出這樣的名來,亦是尋常。僅憑這樣一個名字,是萬萬找不到人的。


    人人都這麽想,可這尋人的榜文卻越貼越多了,各處都不曾落下,簡直轉個彎就能瞧見三兩張。


    眾人便不由都好奇起來,這榜文上要找的立夏,究竟是何方神聖。


    一時間,許多人連原先官府滿大街搜尋的幾個“賊人”都給忘了。


    短短幾日,惠州城的大街小巷,破廟乞丐窩,都被這份榜文給攻陷了,異常醒目。


    汪仁倚在窗邊,開著半扇窗子往下看,正巧能瞧見幾張貼在牆上的榜文,有尋立夏的,也有要捉鹿孔幾個的。


    貼榜文的法子,是謝姝寧想出來的,上頭什麽也不提,隻寫個名字,亦是她叮囑的。


    這法子看著似乎莫名其妙,可效果委實厲害。


    坊間民眾口口相傳,遲早會傳到他們想要他聽到的人耳裏去。


    自然,這事也傳到了謝元茂耳朵裏。


    他將信送出去後,心情愉悅許多,他知道宋氏不論如何也不會舍得一雙兒女,所以隻要趕在那兩個孩子也背叛他之前,製住了他們,就順帶也製住了宋氏,任憑宋氏神通廣大,背後有人救她,他也不怕她不屈服。


    有本事她這輩子都別想見到兒女,若不然,隻要她出現,他就有法子拿捏住她!


    所以他忍著腿疼,難得睡了個好覺。


    誰知一覺睡醒,便立即聽說了榜文的事,那鋪天蓋地尋個名叫立夏之人的榜文,都快貼到謝宅門口了!


    可滿惠州,竟無一人知道這榜文是哪個貼的。


    謝元茂得知這些榜文都快將官府貼的榜文給蓋了過去,立即發了火,趕忙讓人去盡數給撕了,若發現胡亂張貼榜文的人,便抓了治罪!


    很快,這些榜文就又被衙役們一張張給撕了下來。


    然而有一張,卻被冬至拿到了手裏。


    他知道,這是來尋他的。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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