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仁瞥他一眼,“不是她。”


    燕淮淡淡應了一聲,舉杯吃茶,暗暗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不由對自己多了幾分無奈,竟問出了這樣的話來。隻要略微想上一想,便也知道依謝姝寧的年紀,這事便不可能說的是她才是。


    “雖不是她,倒同她也有幾分幹係。”汪仁忽然出聲說道。


    燕淮眼也未抬,恍若未聞。


    汪仁就笑,輕聲擊響桌麵,也不言語了。


    二人靜坐著,各自吃著茶,約莫過了小半刻鍾,小潤子叩門來見汪仁,燕淮便不多留,起身告辭。


    他今日來,本就是不是因為他願意來,能留到這會,也算是頗不容易。


    等到人影消失不見,小潤子不由狐疑地問了汪仁一句:“印公,他這會來,您為何要見他?”


    汪仁若不願意見人,誰還能真的見著他不成。可見汪仁還是樂意同燕淮打交道的,關於這點,小潤子十分想不明白。汪仁上迴的狼狽模樣,小潤子可都還曆曆在目。


    哪怕換了他,出了那樣的事,也得恨毒了燕淮,抓緊報仇才是。


    可汪仁反倒像是不以為忤,對燕淮,還另眼相看了幾分。


    小潤子由此覺得自己這輩子怕也是難以爬到汪仁所在的這個位置了,二人之間的境界相差太多,根本就是雲泥之別。他永遠弄不清楚汪仁心中在想什麽,呆在汪仁身邊的時日越久就越是如此。


    這會他問完,聽到汪仁溫柔笑著說,“錦衣衛那邊故意派了他來,我就見上一見又何妨。”


    東廠跟錦衣衛的關係,本是平級,誰也不能越過誰去。


    可他汪仁重權在握,兩邊逐漸就變成了上下級的關係,早在慶隆帝還在位時便已是這般,更不必說如今。正三品的錦衣衛指揮使,見了他可是要下跪磕頭的,手中的權遠不及他。


    不過近些日子,錦衣衛那邊,漸漸也有些不安分起來了。


    要不然,又怎麽敢隻為了件並不打緊的瑣事,就派燕淮來同他商議。


    左右,都是因為燕淮如今雖隻是個指揮僉事,但卻是成國公府的主子,一來就是正四品的官銜,年紀卻還這般小,人人都知道他的分量還有將來的前程罷了,料定他汪仁敢叫錦衣衛指揮使朝自己下跪,卻不敢叫成國公給自己下跪,想要壓一壓他的氣焰而已。


    對此,汪仁非常嗤之以鼻。


    汪仁將一直抓在手中的信遞給了小潤子,“拿著,去查查謝元明前些年在揚州,都做了什麽好事。”


    謝三爺謝元明在兩淮富庶之地呆了多年,汪仁才不相信,這樣的人竟真能兩袖清風,何況又是謝家的人,骨子裏就該流著不知饜足四個字的血才是。


    小潤子得了吩咐,躬身後退,出了門。


    屋子裏頓時隻餘汪仁一人,他伸手給自己又沏了一盞茶,猛然間心癢難耐,霍然長身而起,亦往外頭走去。


    小潤子去查謝三爺的往事,他則悄悄溜去了北城石井胡同,謝家門外。


    因才見了謝姝寧的信,他不由有些念起謝姝寧的生母宋氏來。


    既然謝元茂是那麽個蠢物,又哪裏配得上宋氏,這迴也不知要如何叫宋氏傷心。


    汪仁心裏鬱鬱叨念著,愈發對謝元茂其人看不上眼,恨不得立刻將他像螻蟻似的碾死了才好。


    但他轉念一想,若謝元茂死了,宋氏便成了寡婦。高門大戶,寡婦的生活何其艱難,何況謝姝寧未嫁,其兄未娶,世道就更是艱難萬分。這般想著,他那點陰狠的念頭,就慢慢熄滅了。


    遇人不淑,也不知是不是天意……


    好人總是遇不上好事。


    汪仁如是覺得,眉頭緊皺。


    廣袖華服在沁涼的秋風中獵獵作響,他高高坐在棵百年古樹上,身形隱在泛黃的樹葉間。因藏得高,下頭的人一時半會難以注意到他,他卻能望得極遠。


    他喜淨的毛病十分嚴重,這會瞧見褐色樹幹上似有髒汙,慌忙又從懷中掏帕子出來。


    雪白柔軟的帕子來迴在他掌心擦拭,幾乎要擦去一層上頭的皮子,直擦到肉裏去。


    他緊緊皺著眉,神情似孩童,眉宇間隱隱帶著幾分懊惱。


    就在這時,眼角餘光裏驀地多了幾個人影。


    他擦拭掌心的動作頓了下來,眼神專注地朝著謝家宅子裏望去。


    分明隔得老遠,但他仍覺得眼前的人眉目清晰,連麵上神色都能叫人看得明白。


    ——她不高興。


    汪仁握著帕子,緊皺的眉頭始終未曾舒展開來。


    一定是為了謝姝寧提起的那件事,她才滿臉愁鬱。


    汪仁極目望去,卻在這個當口迴憶起了當年初見的那一麵。


    臘梅與雪,紅紅白白落了他一身,此刻想來便恍若一場絕世紅雪。那個自雪中緩步而來的少女,直至多年後,亦眉眼生動地鏤刻在他的記憶中。明明打過的照麵隻有那一迴,後來見到的那幾迴,都隻是他如同今日這般,悄悄地偷看到到的。


    結果,就這樣,叫他記到了如今。


    他藏在枝椏間,這樣一個連皇帝都要忌憚的人物,卻在微涼的風中情不自禁地打個寒顫。


    他是個宦官,是不完整的,亦是卑微的。


    遠處的婦人已走進了屋子,漸漸從他眼前消失不見。


    他抓著帕子的手一鬆,那塊帕子就晃悠悠地從樹上飄了下去,被風吹著掛在了下首的一根枝椏上,在風裏飄飄蕩蕩得像個冤魂。


    汪仁沒有動作,僵在那,恍若塑像。


    為什麽,總也忘不掉……


    大抵,是因為那些歲月,是他僅剩的身為完整的男人而擁有的時光吧。


    少年心事,細碎而繁密,羞怯又難以忘懷。


    他明明以為隻要還了那份人情,他便能拋卻過往,隻做他瀟灑肆意的惡人去,卻不妨,記憶生了根。


    時至今日,他又還能給她什麽?


    汪仁坐在樹幹上,身子往後仰,不顧髒汙,就這樣倒了下去,腦袋朝下,閉上了雙目。


    就在他閉目的那一瞬,有個身影翻過了謝家三房的牆,進了裏頭。


    汪仁沒有瞧見,他隻是閉著眼吹著風幽幽地想著。


    他將皇城裏的諸人當做棋子,肆意玩弄,甚至暗地操控了帝王更迭,然而這樣的他卻永遠沒有辦法取代,謝元茂的位置……


    即便那是個那樣叫他厭惡不屑的人。


    誰讓他的權,是用永恆的殘缺換來的。


    汪仁長長歎了一聲。


    漸臨的夜幕將汪仁的歎息聲遮去的時候,謝姝寧見到了燕淮。


    吉祥給圖蘭送了口信,也不知他們是如何聯係的,竟是完全避開了眾人。


    圖蘭就來悄悄附耳告訴謝姝寧,燕淮來了。


    簷下的防風燈才亮起,黃乎乎的光一團團撒在廡廊下,謝姝寧正漫不經心盯著看,心中對母親這迴竟直接將父親給鎖起來的事,感到頗為不可思議。母親這,怕也是氣急了。


    不過這樣也好,正好連讓三伯父跟父親說話的機會都無。


    她正打算過會去玉茗院親自瞧瞧母親,誰知就聽到了圖蘭附耳過來說的話,頓時唬了一跳,差點從炕上摔了下來。


    圖蘭還傻乎乎的:“小姐,誰也沒瞧見,卓媽媽也不知道!”


    謝姝寧苦笑:“我以為你是不懂規矩,原來你是懂的呀!”


    明知道外男不可進內宅,卻還放了燕淮進來,這是哪裏來的規矩?她不由故意板正了臉,沉聲道:“快些將人給趕出去!”


    圖蘭連忙道:“小姐,他說是來賠禮道歉的!”若非如此,她才不願意來做這個中間人。隻是她直到這時才想起,自己一時慌張竟忘了先問一問,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麽才來道歉的。


    謝姝寧見她突然擰眉,一臉懊惱,不禁無奈地歎了口氣,問道:“人在哪裏?”


    來都來了,還是趕緊見一麵打發走了才是,萬一叫府裏的人瞧見,那可了不得。


    圖蘭道:“在園子裏。”


    謝姝寧遂想起那地方隱蔽不提,換了武功不錯的人,輕而易舉便能翻進來,可見府裏不大安全,明日便該好好整頓一番才是。


    她換了衣裳,隨意尋了個由頭帶著圖蘭出了*館。


    圖蘭寸步不離地跟著,這一次說什麽也不能像上迴在街上一般,讓燕淮跟謝姝寧獨處了。


    吉祥也跟了進來,謝家之外,自然還有燕淮的人在守著放風。


    “何事?”謝姝寧沒給他好臉色。


    燕淮摸摸鼻子,輕咳一聲,開始道歉。


    謝姝寧臉一沉,倒沒同上迴那般直接將他往水裏推,隻站在那不出聲,良久方道:“多慮了,往後不見則可。”眼不見為淨。


    話音落,掌心忽然一涼。


    她低頭一看,頓時瞪大了雙眼。


    燕淮輕聲道:“要不然,你還我一劍便是了。”


    謝姝寧看著自己掌中握著的匕首寒光泠泠,不由愣住了。


    機會真到了手裏,她腦海裏浮現出的卻不是自己受傷的場景,而是元宵燈會上,蹲在岸邊背對著她用悵然的語氣說著外祖母的少年……


    “還你一道傷,倒便宜了你!”她一把將匕首丟開,咬牙道,“欠著!”


    燕淮微笑:“好。”


    ***


    這聲好言猶在耳,債卻就開始還了。


    沒幾日,林遠致跟難得出門一趟的謝芷若竟就撞了個正著,英雄救美,坊間一時傳為美談。


    謝三爺卻惱火極了,先將蔣氏狠斥了一頓,絕不準謝芷若再出門,隨後便要來找謝元茂商量,誰知謝元茂卻病了不能吹風連麵也沒見著。


    等到他一轉身,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人給擺了一道。


    狀告他的折子在肅方帝桌上堆得滿滿當當,看都看不過來。


    貪汙受賄徇私舞弊,簡直五花八門!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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