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萬幾道,自他幼時起,便似乎不大喜歡他。


    但外祖母卻十分疼愛他,甚至越過了舅舅家的幾位表兄去。曾幾何時,他還偷偷疑心過,是否正是因為如此,所以舅舅麵對他的時候才總是不假顏色,語氣生硬。


    可同樣身為他的外甥,燕霖在大舅那的待遇同燕淮則截然不同。


    比起燕淮,燕霖實在太得大舅歡心。


    雖是幼年的事,但燕淮仍記得。那一年冬上,落了大雪,將整個京都都覆在了綿綿的雪下,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之色,看不到邊際。他跟燕霖穿了同色同料的狐皮小襖,被繼母小萬氏領著出了門,往萬家去。


    定國公萬家亦住在南城,但同燕家之間隔著大半個南城,一路行去也要在路上花費不少光景。


    可滿道白雪,馬蹄踏過之處皆是濕滑冰冷一片,車夫亦不敢將馬車趕得太快,隻緩步勻速朝著萬家所在的清風巷而去。


    車門牢牢關著,連一絲風雪也吹不進來,但燕霖尤為懼冷,縮進了小萬氏懷中不肯出來,口中嘟囔著:“娘親,孩兒冷。”


    小萬氏虛虛摟著他,嗔他小兒模樣像是姑娘家。旋即她又用溫柔得似要滴出水來的眼神望向了他,笑著道:“你瞧哥哥,怎地一點也不冷?你們穿的可是一模一樣的衣裳。依我看,你合該同哥哥一道去同爹爹習武才是。”


    話說到後頭,她的聲音忽然微微變了個調子。


    燕淮那時年紀小,聽出了她話音的顫動,卻沒往下聯係。


    父親隻教他一人,明明是吃苦受累叫人天天想著死了算了的事,在繼母看來,卻是虧了燕霖。


    不論如何,燕霖才該是父親心中最要緊的孩子才對。


    那時的小萬氏,一定是這般想著的。


    燕淮此時迴憶起往事,麵上不由自主露出了個哀戚的神情。


    他英年早逝的父親,究竟在用怎樣古怪的一顆心在對待自己的長子?


    若說父親待他好,就像是個天大的笑話。在旁的孩子還窩在父母懷中撒嬌嬉鬧的年紀,他便已經被父親冷著臉帶到了一排排的兵器前,隨後不及他長大,父親更是迫不及待地將他遠遠送走。


    等到他迴來,見到的卻是父親的棺木。


    金絲楠木的壽材,刷了黑漆,寂靜無聲地擱在靈堂裏。


    他記得棺木上繪的紋樣,卻忘了父親的樣貌……


    “世子,這件事該如何處置?”吉祥久久不見他出聲,忍不住詢問起來。


    燕淮垂眸不語,良久方長歎一聲,少年玉似的麵上露出疲憊之色,顫聲道:“再觀望幾日。”


    小萬氏要害他,想要他的命,他皆能理解。為了燕霖,她要動這樣的心思,也並不叫人奇怪。說到底,他的生母不是她。燕家的規矩,除了繼承家業的那一人外,剩下的不論嫡庶,待得成年有了妻室,便要離燕家而居。


    成國公府,從燕霖生下來的那一刻便注定,沒有一丁點是屬於他的。


    等到他長大成人,娶妻生子,能分到手的卻隻有寥寥,且小萬氏身為燕家名正言順的老夫人,必然是照舊住在成國公府的。


    從此小萬氏便難以時時見到親生的兒子。


    這一切,已夠小萬氏想要為兒子謀奪成國公的位置。


    要想讓燕霖襲爵,要麽他死,要麽他成廢人同死無異。


    小萬氏的心思,再狠毒,燕淮都能明白。但事情一旦落到了大舅舅萬幾道的身上,他便忍不住頹喪了。


    幼時的那一場冬雪,似乎一直寒到了現在,也未消弭。


    那一日,馬車到了萬家後一直駛到了二門外方才停下。萬家的人是一早得了他們要來的消息的,因而外祖母早早讓大舅母派了人在二門候著,專等他們來。


    燕淮第一個下的馬車。


    腳還未著地,身後便傳來一陣穩健的腳步聲。


    他不必迴頭便知,這來的是自己的大舅舅。


    果然,大舅母笑著問他怎麽今日這般早便迴來了。他說知道燕霖來了,特地提前迴來。


    燕淮那聲已經湧到嘴邊的“大舅”便伴著這句話的尾音,又給咽了下去。他僵在那,不知如何是好,覺得頗為尷尬。燕霖忽然從馬車裏鑽了出來,推了他一把,嚷著道:“哥哥莫要擋在門口呀!”


    大舅舅冷厲的眼神就猛地朝他看了過來。


    小時候,燕淮是極怕萬家大舅的。


    萬幾道是武將,生得高大威猛,居高臨下地往那一站,一低頭,燕淮便戰戰兢兢地不敢再動。


    他訕訕低下頭,手指揪著衣擺。


    身後的燕霖越過他飛快朝著大舅跑去,口中歡快地喊著:“大舅,這迴你給我帶什麽好玩的了?”


    他才從滇南迴來,肯定給府裏的諸人都帶了東西,自然裏頭也有燕霖的那一份。


    燕淮怔怔想著,身子卻因為方才燕霖的那一撞,踉踉蹌蹌地往地上摔去。若非外祖母身邊的秦媽媽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隻怕他的腦袋便要在凍得極硬的台磯上磕破了。


    換了燕霖,肯定立即便要嚇得放聲大哭。但他知,他不能哭。從他開始紮馬步的那一天開始,父親便明令禁止他再掉一滴淚,即便是痛極,也隻能笑著。


    他記起父親端著臉麵無表情說過的話,倚在秦媽媽懷裏微微笑了起來,眼淚卻忍不住在紅紅的眼眶裏打轉。


    大舅看向他的目光裏就帶上了毫不掩飾的厭憎,嘴角翕翕,說了一句話。


    燕淮伸手揉向眉心,忽然有些記不得那日大舅說了什麽。


    夜風自窗欞縫隙鑽進來,帶著即將入秋的微涼。不知不覺間,夏日都已經漸漸老了舊了,又一個秋天馬上就要到來。


    三秋又三秋,距他離京,竟已都過了這般多個秋天,也難怪他記不清當時大舅說過的話了。


    他愁眉不展,渾身乏力,吩咐了吉祥幾句便將人暫時給打發了出去,自己靴也不脫便歪在了竹製的榻上,闔眼喃喃了句:“自小便不喜歡我,而今竟也想要我的命了嗎……”


    呢喃著,他忽然想起了胡家的大場大火。


    火場裏拾到的那把扭曲的長劍,那個篆體的萬字。


    如今想來,卻似乎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釋。小萬氏手中無人,身後卻還有嫡親的娘家兄長可用。那些人若都是大舅的,就說得過去了,為何下手會那般狠辣,不惜屠村亦要找到他除掉。


    如今的定國公萬幾道,癸巳年七月領兵出征滇南時,曾以嚴酷揚名西越。


    彼時,他尚且還是個世子,行事間束手束腳,而今曆經歲月沉澱,想必更是冷酷萬分。


    同他做對手,燕淮隻想一想便覺得頭疼欲裂。


    比才智比手段比資曆比人脈,不論比什麽,他都隻有立即衝著對方俯首的份!


    他在竹榻上翻來覆去,腰間傷口被硌得刺痛。


    過了會,他忽然翻身坐起,眉頭緊皺,眼裏閃過一絲慌亂。


    難道父親是早就料到了會有今日這樣的局麵,所以才會在他七歲那年便送他離京,送得遠遠的,將所有人都瞞在鼓裏,送他去天機營習武?


    天機營地處漫漫黃沙之下,蹤跡難尋,隱蔽萬分,是藏人的好地方,亦是讓人潛心習武的好地方。


    他一直在揣測父親將自己送往天機營的緣由,方才卻似陡然間參悟了。


    若父親早知今日,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大舅是個什麽樣子的人,父親難道會不知?他們少年時,曾是十分交好的朋友,親如手足,所以長大成人後,父親才會娶了萬家的嫡長女,成了萬家的女婿。


    所以,父親才會狠心將他送走,望他歸來之日能有對抗他們的能力!


    燕淮坐在沁涼的翠竹小榻上,因心中猜想而忍不住渾身顫栗。


    如果他想的都是真的,那這一切未免也太叫人駭然!


    他跟燕霖同是萬幾道的外甥,他的生母又是萬家最得寵的嫡長女,是年少時傳聞萬幾道最疼愛的妹妹,小萬氏昔年實不如大萬氏同哥哥的關係要好。


    這一切,萬家上至主子下至仆婦,人盡皆知,斷不會有錯。


    可為何生母去世後,麵對他時,大舅卻總是那樣的一副模樣?而今更是要對他拔劍相向?


    燕淮滿麵驚詫,越想便覺得心驚肉跳。


    要他命的人,為何都是他血脈相連的親人?


    少年的眼中晦暗不明,神色莫測。


    就在這個時候,緊閉的房門卻被人給叩響了。


    他一驚,沒有動作,隻揚聲問道:“何人?”


    “世子,我家小姐吩咐廚房做了夜宵,特地讓奴婢來問您一聲,您可要一道用些?”


    略帶粗啞的女聲,並不常見,這個聲音一入耳燕淮便聽了出來,來人是謝姝寧身邊的大丫鬟圖蘭。那個比他還高些,身量幾乎能同吉祥比肩的異族少女,委實叫人過目不忘。


    他方要拒絕,驀地想起吉祥這時應當守在門外的才是,為何卻一點動靜也無,當下心神一凜,口中說著“也好,那便勞煩八小姐了”,一邊順手拔出一支箭筒裏的羽箭,悄無聲息地往房門靠近。


    “哦,不過小姐還說了,不知您是想要吃粥呢還是用些小菜酌酒?”門外的少女聲音越來越近,“另外,小姐說,還煩請您這一迴不要再扯謊了,否則她就隻好往您的吃食裏摻大把鹽了。”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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