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坐下後就轉過頭來,臉上端著幹幹淨淨、讓人心生好感的笑容對他說道:“你是張晗櫟吧?”


    他點了點頭,逕自戴上了眼罩。


    三年下來,雖然也有人還記得當初的奧運冠軍,但記憶總歸敵不過時間的消磨,更何況他早已從公眾視野中消失,算不得什麽名人。


    從b市到j市隻需要四個小時,往常他都會閉著眼睛休憩。但這次,飛機剛進入平流層,他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喂,你醒醒!”


    等他醒過來,就發現自己身處一片黑暗之中,眼前正坐著、笑嗬嗬地看著他的正是那個男孩。


    “這是哪兒?”張晗櫟皺了皺眉。


    “我的意識空間啦,不用緊張不用緊張。”男孩有些靦腆地笑了笑,接著像是知道張晗櫟的不安,開口解釋道,“那個,這個也算我多管閑事吧,你這裏——”說著男孩抬手指了指他的無名指,“連著一條紅線。”


    張晗櫟還沒來得及思考為什麽在這兒,就被這句話拉去了注意:“紅線?”


    男孩視線依舊在那根無名指上,托著下巴點了點頭:“對,特別有意思。按理來說現世的人手上一般隻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跟另一個人相連,很清楚,這種我能看到,另一種是打了死結。但是你這條特別有意思。”他抬起頭看了張晗櫟一眼,“你手上的這條沒有打死結,但是紅繩是虛的,而且——”


    “我看不到它連到哪兒,給我的感覺,更像是……連向另一個世界。所以我說特別有意思。”


    “這是……什麽意思?”張晗櫟忽然覺得自己的喉間有些幹燥。


    男孩伸出手,在他無名指上輕輕挑了挑,像是挑出那條無形的紅繩,順著往遠處看去。


    半晌,他迴過頭,眉間盡是躍躍欲試:“意思是說,跟你連著的那個人,現在不在這個世界,但他確實還存在——”


    張晗櫟唿吸一窒。


    “——要不要試試去找找那個人?”男孩的視線在他臉上轉了一圈,“看在你長得很漂亮的份上!”


    ****


    張晗櫟同意了,他沒理由不同意。


    男孩似乎懂什麽魔法,抬手輕輕一揮,他就失去了意識。


    等他重新恢復意識,看到的便是從對麵走過來的孩子。


    一個精緻、漂亮、粉雕玉啄一般的孩子。


    那是他十六歲時候的模樣。


    但他與十六歲的他完全不一樣,那個時候的他已經從j市一中退學迴到了德國,而不是在這裏,在這個看似道觀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彼時的他完全不像眼前這個孩子,眼中澄澈美好得仿佛最甜美的一泓水,讓人忍不住捧在手心。那時候的他,一心撲在射箭上,每天把自己泡在箭館,人越來越沉默,原本的朋友也逐漸遠離,他徹徹底底成了一個怪胎……


    他看著這個孩子,聽著他跟男孩的對話,心中忽然鬆了一下……


    這樣的自己,真好……


    不是怪胎,不是惹人討厭的存在,而是有著獨屬於這個年紀天真的孩子……


    “這是這個世界的我嗎?”


    “嗯。”


    “他……手上有紅線嗎?”


    “有的,很明顯,我能看到,連著另一個人。”


    張晗櫟忽然笑了,不管是他自己,還是這個世界的張晗櫟,會喜歡上的,隻可能會是方樞懷。


    紅線另一端,連著的,也隻可能是方樞懷……


    這樣挺好……


    “我不屬於這裏,對吧?”


    “嗯,我隻能帶你過來看你的方樞懷,你無法改變這邊的事情。”


    “我的……方樞懷?”


    “是,這裏的方樞懷,跟你所在那個世界的方樞懷是一個人。”


    心下忽然酸漲起來,說不出的難受,張晗櫟迴過頭看向那個孩子,忽然就明白了。


    是了,所以這個孩子跟十六歲的他完全不一樣……


    後來,在帶他過來的男孩輕輕拍那個孩子的肩的瞬間,他感到一陣暈眩,醒過來後,對麵便是那張熟悉的臉,那張即便年輕十多年,他依舊能夠刻畫出來的臉。


    那是……方樞懷……


    他聽著方樞懷喊他“櫟櫟”,帶著說不清的親昵意味,更像是寵溺和包容,將他整個人都包裹起來,心下止不住地發燙。他被方樞懷抱在懷裏,又被他輕柔地親吻著額頭,喉頭徹底哽咽,滿腦子全是“方樞懷”這個名字。


    這是他從來都不敢奢望的接觸。


    他想對那個孩子說抱歉,可是私心卻讓他繼續手中的動作,將那條紅繩係在方樞懷手腕上。方樞懷,是我害死你,我這一生,唯願你——


    借著那孩子的身體,他伸手在泉水池中劃過,在方樞懷額頭輕輕一點,虔誠又惶恐地說道:“平安、喜樂、健康……長壽。”


    剩下的那條長命繩,便由方樞懷為那個孩子係上吧……


    ****


    醒過來的時候,張晗櫟大腦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裏。直到腦海中那些記憶浮現,他才算重新活過來。


    “先生?”眼前湊過來一張女孩子的臉。


    “您還好嗎?j市已經到了。”空姐的笑容禮貌又真誠。


    他朝身旁看去,旁邊的座位上已經沒人了。


    “謝謝。”張晗櫟朝空姐點了點頭,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出了飛機。


    j市剛下了幾場雨,氣溫還算舒適。張晗櫟一路去了墓園,在方樞懷的墓碑前待了半個小時。原本有很多話想要對他說,但飛機上那場經歷卻莫名的真實,他奇異地相信那個男孩所說的話。


    方樞懷還活在另一個世界裏。


    這樣就好。


    從墓園出來後,他心念一動,轉道去了市一中。


    十五歲的記憶依舊斑駁,方樞懷的形象也依舊鮮明,但他從來沒想過迴到這裏。這裏帶給他的痛苦遠遠比快樂要多,而那僅有的幾次快樂在這些痛苦的記憶中愈加彌足珍貴,也直接導致了他對方樞懷感情的發酵……


    因為那時候的他處於無邊的黑暗中,而方樞懷,卻是照亮這片黑暗的唯一的光。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張晗櫟循著聲音走過去,在藝術樓前停了下來。


    “哎你幫我搬一下這個我搬不動!”


    “我這邊還得搬呢!等會兒等會兒!”


    ……


    幾個孩子似乎在收拾藝術樓大廳,瞧見這邊動靜,其中一個喊了起來:“大叔,你是過來看展覽的嗎?你來早啦!”


    那孩子的聲音根本沒有傳進張晗櫟的耳朵,因為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經被一幅畫吸引了。


    那幅畫靠在正對門的牆壁上,背景是灰白色的牆壁,牆漆斑駁,露出裏麵的飽受歲月侵襲的磚頭來,而那塊牆壁的正中,一串嫩綠沿著磚頭的fèng隙蔓延出來,像是在一片荒蕪之中偷偷綻放出來的生命,綠意盎然。


    心尖像是被那縷綠意勾動著,一股熟悉和歡喜自內心湧上,將他整個人淹沒。


    張晗櫟定定地看著那幅畫,渾然不覺臉上已經淌滿了冰涼的淚。


    周圍幾個孩子瞠目結舌,頗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張晗櫟沙啞著嗓子開口:“請問……那幅畫……可以賣給我嗎?”


    ****


    迴程的飛機上,張晗櫟始終沒想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那幅畫。


    但一切還沒任何頭緒,飛機就開始震動起來。廣播裏機組人員費力地安慰著乘客的情緒,聲音卻始終壓不過機艙內的尖叫。


    一片慌亂間,張晗櫟卻放鬆了身體,露出了一個解脫般的笑容。


    就這麽結束也挺好的……


    等到他再次醒過來,驀然發現自己坐在一個教室裏。


    老舊的電風扇掛在天花板上,黑板上方貼著“學無止境”四個紅色的大字,黑板右上角還寫著今日課程,右下角寫著值日名單。周圍是從來沒對整齊過的書桌,空曠的教室內,幾個穿著校服的孩子或趴在桌子上、或捧著書默默做著自己的事情。


    張晗櫟一時之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低下頭,發現自己的手變小了一個號,雙腿也瘦了許多。


    動作頓了頓,他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一個讓他全身顫抖的念頭。


    “喂!”教室外麵忽然走進來一個身影,高高瘦瘦,麵容清俊,讓人印象深刻。


    那人一走進教室,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張晗櫟麵前,喊了一聲:“姑藤貓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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