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字像是終於將凝滯的空氣給敲碎了,老劉頓時怒上心頭,低聲吼道:“方樞懷!”


    被吼了名字的人卻根本沒迴頭,而是低了眉眼,沉聲迴道:“我先送他去醫院。”


    聲音清冷又淡漠。


    身後沒了聲音。


    被方樞懷攙著,一瘸一拐往前走去的少年眨了眨眼,敏銳地察覺到方樞懷的心情依舊很糟糕,不自覺地握住方樞懷的手,立刻被後者握緊了。


    等兩人快走到訓練館大門的時候,王飛如夢初醒,邁開步往兩人離開的方向跑過去,在另一邊攙住了張晗櫟。方樞懷眼皮一抬,快速地看了他一眼,這才轉開。


    王飛臉色有些僵硬。


    雖然知道方樞懷的怒意並不是針對他的,但觸碰到他眼中那股徹骨的寒意,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等三人徹底在視野中消失,朱浩奇臉色頓時變得難看無比,咬牙朝幾人大喊:“都愣著幹什麽?!扶我起來!”


    有人迴過神來,上前想要將他腿間那支箭拔掉,但用力拔了幾下,那支箭始終穩穩噹噹釘在原地,連帶著將朱浩奇的褲子也釘在了原地,不得動彈。


    “拿拔箭膠來!”老丁沉著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把箭拔了出來。


    醫院裏,方樞懷陪著少年做了全套檢查。


    少年的傷在大腿後方,臀部以下四五厘米處。少年躲開的時候,那支箭正好擦著他的大腿射偏了,帶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傷口來。


    那道傷口卻不是最重要的,方樞懷最擔心的,卻是傷口中是否有碳纖維殘留,若是那支碳箭還有碳纖維殘留在傷口內,等傷口痊癒後,那些碳纖維極有可能隨著靜脈經過全身,最後流入心髒。


    好在醫生做了細緻的檢查,確保傷口幹幹淨淨,這才做了包紮。


    包紮過程中,少年始終垂著眼,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唇,等醫生走後,他才抬起頭,眼角潮紅,強忍著什麽情緒低聲道:“對不起,方方……”


    張晗櫟很自責。如果不是因為自己一時意氣,麵對朱浩奇的冷嘲熱諷刺了迴去,或許根本不會發生這一切。


    方樞懷卻搖了搖頭,抬手在少年頭上揉了一把:“沒事,剛才你做得很對。”


    那個時候,少年手中也握著弓箭,若是氣急了同樣可以射迴去,但盡管他被氣得渾身發抖,也沒有像朱浩奇那樣做出那個動作。


    “你做的很對。”方樞懷重複了一下,雙眼再次柔了下來。


    王飛一直靠在牆邊,神色複雜地看著兩人。此刻口袋中“叮咚”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王飛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抬頭對方樞懷說道:“朱浩奇說他是被老劉吼他的聲音嚇到,失手射出去那支箭的,朱副校長知道了這件事,要把你開除。”


    不等方樞懷有所反應,少年已經瞪大了眼急道:“明明是他故意射出來的!”


    他哪裏是聽到老劉的吼聲被嚇到,明明是生怕老劉過來阻止,就發狠放了箭。


    “但他現在一口咬定自己是不小心放的手,方樞懷不一樣,他是故意的。”王飛抬眼看向方樞懷。


    王飛心想,真特麽是個笑話!傷人的人無辜了,沒傷人的反而罪孽深重。


    但在場所有人都清楚,拿著弓箭對人,是多嚴重的事情。


    嚴重到足以被開除出射箭隊。


    任何人,哪怕是業餘愛好者,學習射箭的第一課,不是瞄準,不是靠位,而是“不得開弓對人”,在專業射箭隊,還得再加一句,“情節惡劣者開除出隊伍。”


    他們這些從小就接觸弓箭的,箭頭方向稍有不對便是教練的大罵,對於“開弓對人”這一點已經有了最難以磨滅的心理陰影,甚至有人站在側前方不遠處的安全地帶對著他們拍照,也會心驚膽戰,不敢開弓。


    所以在見到朱浩奇開弓對著張晗櫟、方樞懷將箭射向朱浩奇的時候,所有人震驚了。


    誰都知道朱浩奇是一開始開弓的人,方樞懷的行為頂多是被激怒後的反應,要說開除,那第一個需要開除的就是朱浩奇。但朱浩奇那邊到底是故意還是真的失手,全憑他一張口,而方樞懷這邊卻是真真切切的報復,無可辯駁。


    朱副校長更是站在朱浩奇那一邊,借題發揮,擺明了態度要嚴懲方樞懷。


    “叮咚——”簡訊的聲音再次響起來,王飛低頭看了一眼,繼續匯報那邊的情況。


    方樞懷始終眉眼淡淡,沒什麽反應,而是小心地查看這少年已經包紮好的繃帶,低頭問他要不要喝水。


    迴家之前,方樞懷去了一趟體校,他讓少年在計程車裏等他,又吩咐司機師傅將車內冷氣開得大一點,確保少年腿部完好,摸了摸少年的頭,讓他放心,這才跟王飛一起下車,一路去了副校長室。


    一走近辦公室,兩人就聽到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怒吼著:“一定要開除!開除!這個沒商量!”


    王飛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方樞懷,後者神色不變,已經抬手敲了敲門,接著伸手推了進去。


    辦公室內,老劉、老丁、朱浩奇都在,見到方樞懷進來,老劉和老丁朝他身後看了看,朱浩奇卻是一對上方樞懷的視線,臉色唰得慘白,下一秒又像是意識到自己的退縮,暴怒起來,臉都變得通紅,但他始終沒敢站起來做什麽。


    巨大的辦公桌後,一個穿著藍色襯衫灰色西裝褲的中年男人眯著眼打量著他,用鼻孔哼了一聲:“看來你就是方樞懷了。既然進了射箭隊那就得遵守射箭隊的規矩,我可不相信劉教練說的你是個新手,在這方麵還沒有相關意識!”


    方樞懷驚訝地轉過頭看老劉,他沒想到老劉竟然會給他找這種蹩腳的理由。


    下一秒便是止不住的諷刺和好笑。


    要說新人,朱浩奇才是真正的新人。


    他射了十幾年的箭,“不得開弓對人”這條禁令早已經刻在了他骨子深處,連著血帶著肉,跟射箭的本能長在了一起,但這次,他卻毫不猶豫地違反了自己遵循十幾年的規定,對一個孩子射出了恐嚇的一箭。


    說不出是什麽感覺,但他卻沒什麽後悔的。


    朱副校長說了一大堆,他沒聽進耳朵,老劉卻上前一步,眉頭皺得死緊,沉聲說道:“要真開除,那他也得開除了——”老劉抬手指向朱浩奇,無視他一張煞白扭曲的臉,“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失手,從他拿起弓箭對準自己的隊友那一刻,就已經違反規定了!更何況不管有意無意,他都把隊友射傷了,方樞懷呢?”


    副校長臉色一黑,幾乎要破口大罵。


    這個時候,方樞懷開口了,他的聲音不大,語調也很緩慢,像是午後廣播中悠閑又懶散的聲音,不響,卻成功吸引了房間內所有人的注意。他說:“我帶張晗櫟去醫院看了傷,傷口七厘米長,三厘米深,fèng了十五針。”


    副校長的臉僵住了。


    方樞懷繼續聲音清冷地說道:“劉教練趕過來之前,他的箭尖指著我跟張晗櫟的臉,但是在劉教練出聲後,他箭頭往下射出那支箭,瞄準的是張晗櫟的手。這一點周圍的人都看到了。”


    這下子換老劉的臉徹底黑了,止不住地憤怒:“這叫失手?!”


    “要是你射出的這支箭是擦著張晗櫟的臉過去的,哪怕你把他的臉都射傷了我都能姑且相信你一句失手!你特意換了方向,現在跟我說你失手?!這明明是蓄意傷害!”


    “你要真想開除人,好!這事咱們徹底公開,張晗櫟朱浩奇方樞懷,還有旁邊那些孩子,人證物證都堆到一起了再做判決,該開除開除,該懲罰懲罰,最後什麽結果我都沒話說!”


    老丁上前一步攔住激動的老劉,朝臉色鐵青的副校長說道:“校長,這事頂多算是孩子們不懂事,胡亂玩鬧,男孩子誰沒個氣血上湧頭昏腦熱來著?”


    ————


    方樞懷在辦公室隻待了十幾分鍾。


    臨出門前,方樞懷慢慢踱步到朱浩奇身邊,傾下身,以隻有兩人能聽清楚的聲音輕飄飄地對他說道:“一厘米。”


    朱浩奇原本被這股氣勢壓住顯得蒼白的臉更加慘白了。


    他知道方樞懷在說什麽。


    那支箭離他的皮膚隻有一厘米,不多不少,一厘米,腦中原本毫無概念的那段距離在此刻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來,正是準確無比的一厘米。他的大腿根處甚至還能感受到箭尖刺進褲子,擦過自己的皮膚時所泛起的絲絲涼意。


    他射傷了張晗櫟的大腿,方樞懷便以這種方式還給他這個警告。


    他抬頭看進方樞懷的眼睛裏,瞬間被那裏麵翻湧的黑暗情緒所攝住不敢動彈。


    他在告訴他,若有下次,他不會再獲得這一厘米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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