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枝》63/荔枝很甜

    日頭半落, 雲層團繞。

    灑向大地的光輝不敵冬日的清冷,半點暖意都沒有。

    付茗頌走的不算快,甚至於極慢, 可每走一步, 仿佛背著千斤重似的。

    乍一看, 她與往日並無異常,可若仔細瞧,便能察覺眼尾那處泛著淡淡的粉色, 因極力隱忍,眼尾至太陽穴的青筋都隱隱有暴起的趨勢。

    遮月緊扣著手,一路擔憂的看著她, 可卻半個字也不敢說。

    直至昭陽宮,素心道:“娘娘,太後差人送了藥膳, 囑咐娘娘趁熱喝。”

    遮月閉了閉眼,拚命在後頭給她搖頭,素心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不知其意。

    付茗頌腳步一滯, 迴頭看了一眼, 聲音輕慢道:“先放著。”

    隨即進了寢殿,遮月跟到殿外, 不敢進屋。

    付茗頌背著殿門站立許久, 似是確定無人上前, 眼眶才敢一寸寸泛紅, 眼淚像珠子似的, 一顆一顆滾到地上。

    沒忍住一聲嗚咽, 她忙用手捂住唇, 往桌櫃的方向去。

    左上角擺放著個鎏金吊爐,現在並未燃香,安安靜靜的縮在角落裏。

    她伸手揭開爐鼎,裏頭還剩半塊未點完的香,那味道她再熟悉不過,再熟悉不過……

    內務府送來的香粉香塊實在太多,可迴迴隻點兩種香。

    一種是檀香,她喜歡。

    另一種,素心道是紫葉香,稱內務府特製,隻因皇上喜歡。

    因而迴迴,但凡聞恕來,點的必是紫葉香。

    原來,是避子用的美人香啊。

    姑娘眨了眨眼,任由滾燙的淚珠砸在手背上。她一邊服用著助孕的藥膳,一邊聞著避子的香,何其可笑?

    “啪”的一聲,她失手碰掉吊爐,吊爐在地上打了幾個滾,裏頭的煙灰落了一地。

    遮月趴在門外聽著,淚珠子一顆接著一顆掉,哽咽著迴頭道:“娘娘屋裏的香,是你點的,你可知道?”

    素心當即怔住,臉色一白。

    —

    聞恕幾乎是後腳便到的,來時,遮月與素心二人正杵在門外,你望我,我望你,一個紅著眼,一個白著臉。

    “咳——”

    元祿輕咳一聲,她二人立即看過來。

    素心向前走了一部,麵色擔憂道:“皇上,娘娘她——”

    “朕知道。”聞恕話裏,依舊聽不出情緒。

    他推門進去,抬眼在四下掃了一圈,空蕩蕩的,僅有地上落下的吊爐能證明這屋裏頭有人。

    聞恕走到桌櫃邊,垂眸望著歪倒的吊爐,心跳亂了一拍。

    他眉頭輕輕蹙起,寢殿不大,若是有個人,一眼便能找到。

    是以,他徑直走向耳房。

    果不其然,鎖住了。

    他握住拳,在那門上輕敲了兩下,這輩子為帝為王,他還是第一次抬手叩門。

    “把門打開。”

    靜默片刻,沒有半點聲響。

    付茗頌坐在幹淨的木桶邊沿,抬頭看著那扇門,擔心它隨時會叫人強行打開。

    她手心攥著小半塊美人香,香塊邊角硌的慌,可她像感覺不到疼似的,隻盯著門瞧。

    外頭的人,隻叩了兩下門,說了一句話,便再沒有動靜了。

    不知為何,她心下反而更難受。

    你瞧,人果然不能貪心。

    一個從五品小官之女,憑著一則沒由頭的卦象和一張臉,穩穩當當坐在這昭陽宮,你還想要什麽?

    付茗頌心下責罵道。

    可終究,人心都是肉長的,該疼還是疼。

    她撐著木桶邊沿,緩緩下滑,坐在幹爽的木桶裏,屈膝,埋頭於手臂中。

    赴京那陣子,老太太與付嚴栢忽然對她好起來,她心中竊喜,以為祖母和父親眼中,總算能瞧見她。

    後來,付嚴栢在甲板上親手給她添了菜,她驚的一時凝滯,待再想起,難免心下雀躍。

    再後來……

    姑娘輕輕彎了彎唇,一次次希冀與一次次失落中,她竟還未曾長教訓。

    倏地,“哐”一聲——

    付茗頌猛地抬頭,便見原封的死死的木窗被推開,男人伸手從窗外繞到門栓,輕而易舉便破了門。

    他薄唇微張,小喘了兩口氣,隻見木桶裏的人,瞪著一雙潮濕的美目,眨一下眼,便掉下一顆金豆子。

    聞恕走近,彎下腰,隻見她肉眼可見的繃起身子。

    他抿唇,緩緩道:“美人香,確實是避子的。”

    眼前的人已然屏住唿吸。

    聞恕伸手覆在她的後腦上,“但並非不願要子嗣,是你的身子尚在調理中,若是懷上,於你不好。”

    付茗頌下頷緊繃,話是聽進去了,可卻是不大相信的樣子。

    他指腹滑過她眼下,又道:“怎麽會不要你的孩子,你是皇後,若是不要你的,還有誰的?”

    這話像是打開了水閥,一聲低弱的哽咽,姑娘的眼淚像斷了線,當著他的麵潰堤成河。

    “皇上不想要。”她帶著破碎的哭聲,斷斷續續道:“我隻是同她,同她長的像而已,我又不是她……”

    聞恕頓了一下,覆在她後腦勺的手都僵住。

    “你說什麽?”

    “我不是她,隻恰好生了張相似的臉,有幸得皇上疼愛而已,我知道,我都知道了。”她哽咽著道。

    一張一模一樣的臉,能得恩寵,卻不配得子嗣。

    不怪她會如此想,有些東西未搬到明麵上,悄無聲息藏在心底時,連藏著心事的主人都不知自己能有多介懷。

    就如她後來再也未提及過那畫中人,就如,她佯裝忘了他夜裏吻她時,喊的那聲宋宋。

    而一旦有了契機,往事重憶,才知一直都心有芥蒂。

    聞恕手心發涼,一股無力感油然而生。

    他眉心顰起,“不是這樣。”

    男人閉了閉眼,索性破罐子破摔,再睜眼時,掰過付茗頌的下巴,一字一字道:“我沒拿你當替身,你和她大有不同,我從前心裏是她,現在心裏是你,難道不成嗎?”

    末了,他又補了一句道:“我若是說,你比那幅畫要緊,你信不信?”

    付茗頌淚眼朦朧的望著他,用眼神傳達了三個字——她不信。

    —

    日頭徹底落下,連餘暉都所剩無幾。

    就這樣的天兒,元祿硬是走出了一身汗,他捧著手裏的竹筒往昭陽宮走,活像上供似的,一點不敢將手裏的寶貝磕著碰著。

    至殿內,他繞過一個莫名其妙的火盆,低頭將竹筒呈上。

    聞恕側頭瞧了身邊的人一眼,淡淡道:“點了。”

    啊,啊?

    元祿懷疑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的抬頭,詢問道:“點,點了?”

    男人睨了他一眼,耐著性子道:“點了。”

    付茗頌瞪大眸子,攥緊手心,似是不信這幅畫真會被丟進火盆裏。

    可真當元祿從竹筒裏將畫像抽出來,攤開,小心翼翼丟置火盆中,那畫中人的臉,頓時燒起一團火時,她終於坐不住,起身便要上前將畫像救下。

    聞恕眼疾手快拉住她,扣著她的肩道:“現在信不信?”

    付茗頌張口,像被點了啞穴,忽然吐不出一個字來,緩緩偏頭,就見那幅陳年舊畫,漸成灰燼。

    但此刻,元祿的心思最為複雜。

    他惆悵又釋然的盯著火盆瞧,伺候皇上的這些年,頭兩年,皇上還是太子,這畫被安置在東宮的床榻旁,睜眼便能瞧見。

    後來,皇上登基,政務繁忙,這畫便被挪至禦書房,往畫前一站,能站兩個時辰。

    元祿常常覺得,皇上約莫是要同這畫過一輩子。

    宮裏的妃嬪長相,皆按著畫中人來找,他以為皇後勝在長得更像而已。

    現下,元祿心裏隻有一個大膽的念頭——

    不是皇後像這畫中人,而是皇後,本就是這畫中人。

    人都在眼前了,畫的意義便沒了。

    此時,素心腳步躊躇,從殿外進來。

    她看付茗頌眼下深紅,想解釋一二,可又不是時候,隻好道:“皇上,李太醫到。”

    “宣。”

    他拽著她的手腕,強行將人摁在椅子上,“你好好聽,不信朕,總要信太醫。”

    李太醫跪地在前,元祿將那小半塊美人香遞上給他,他的神色陡然一變,還猜測不出前因後果,那便是傻了。

    他抬頭詢問似的望向聞恕,“皇上?”

    聞恕抬了下下巴,“說吧,一字一句,一五一十,同皇後說清楚。”

    李太醫頷首,目光移向付茗頌,心中打了個腹稿,盡力說清道:“微臣給娘娘把脈時,便提過娘娘多夢,氣血兩虛,隻微臣擔憂娘娘思慮過重,話便未說全,氣虛體弱,不宜受孕,哪怕是有幸懷上龍嗣,也未必能平安誕下,屆時,隻怕大傷元氣,這美人香乃避子香中少有不傷身的,也是微臣,提議皇上用的。”

    光是聽前兩句,付茗頌就已經僵住了,待李太醫一番話下來,她心中便已弄清了始末。

    她攥緊腰間的流蘇節,貝齒磕住下唇。

    靜默良久,聞恕道:“都退下。”

    眾人低頭倒走幾步,匆匆退出殿外,長籲一口氣。

    一時間,殿內寂靜,連清淺的唿吸聲都聽的分明。

    而這一番折騰,付茗頌早就冷靜下來,莫說是個誤會,就算是真的,皇上不願要子嗣,她也是不能說半個字的。

    倏地,付茗頌起身,扶著玫瑰椅筆直跪下,低著頭。露出一段雪白的後頸。

    “臣妾有罪。”她道。

    聞恕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低聲問:“何罪?”

    付茗頌看著他,原本想認罪的話繚繞在嘴邊,倏地,眼眸一酸,“皇上不知道,母後送來的助孕藥膳,很苦,很難喝。”

    誤會是真誤會,可委屈,也是真委屈。

    聞恕抿了抿唇,伸手將她扶起來,拇指壓著她的側頸,“以後不喝了,嗯?”

    “嗯。”

    “朕沒騙你,現在信了嗎?”

    她猶豫了一下,“嗯。”

    她一邊應,淚珠子一邊掉,聞恕低頭,嚐了一口鹹味兒。

    —

    宋宅。

    宋長訣秉燭,桌案上鋪開一幅京城街市的圖紙。

    瞧了半響,他挑了處最繁華的地帶,指著道:“你明日,將這間鋪子買下。”

    小廝疑惑,“大人,怎忽然買起鋪子了?”

    宋長訣淡淡道:“賺銀子。”

    說起來,他在魏家沒少坑那兩兄弟,加之這官兒升的也快,宋長訣隻身一人,最不缺銀子。

    可他今日算看明白了,男人是靠不住的。

    若她一如既往不願留在皇帝身邊,他一定帶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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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終究是錯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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