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很荒謬,有一種自己還是被包養、等著金主召幸的既視感,險些氣笑了,想也沒想地迴絕了。然而下了最後一節晚課,從學校出來時,虞硯腳下一轉,坐了最後一班公交車,目的地是醫院。


    醫院原則上是晚間不讓人進住院部,但門口登記的安保似乎知道虞硯是誰,放虞硯進了樓。


    此時已經接近十點,樓道格外安靜,虞硯隻來過一次,心裏卻對溫朝所在的病房位置格外清晰,臨到門前,他卻有些遲疑,覺得自己這行徑和做賊無異,莫名地感到心虛。


    門忽然從裏麵拉開了,虞硯和端著空輸液瓶的護士麵麵相覷。


    “您好,”護士壓低了聲音禮貌問詢,“您是?”


    虞硯抿了抿唇,有點沒底氣地迴答:“溫總的……愛人。”


    護士很謹慎地請虞硯拿能證明身份的證件。


    虞硯有點尷尬,急中生智在手機裏翻出了結婚證的照片——當初領完證後他自己悄悄拍了留在手機相冊裏的一張。


    護士點點頭,側過身讓開路,走前小聲提醒:“溫總已經休息了,病房門合上就會自動落鎖,除了我們這邊保管的鑰匙,其他人從外麵是打不開的,房間裏有折疊陪護床,您有需要可以放出來用。”


    虞硯還沒來得及和她道謝,她已經迅速離開,順手關上了門,極其輕微的“啪嗒”落鎖聲消散在空氣裏。


    虞硯莫名地心跳加速起來,他轉頭看向床上的溫朝,躡手躡腳地放輕動作走到了床邊,兩隻手撐在膝蓋上微微蹲身小心地去看溫朝。


    房間裏有開一盞光亮微弱的小夜燈,適應昏暗光線後,虞硯能看清溫朝的臉——他連在睡夢中都微微顰蹙著眉,雙唇緊抿成一線,看起來很不安穩。


    虞硯彎身仔細給溫朝掖被角,注意到溫朝手背上因為輸液而青紫的淤痕,禁不住用指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抹淤痕周圍的皮膚,好像所有疼痛可以順著這一星半點的皮膚接觸渡到他身上替溫朝承受。


    他正要收迴手,忽然被溫朝反手捉住手腕,虞硯嚇了一跳,猛地抬頭去看,卻發現溫朝沒有睜眼,像是被夢魘住了——眉頭緊鎖,唿吸越來越急促,就連抓在虞硯手腕上微涼的手指也在不受控製地發著抖。


    虞硯迴憶起他在車禍那天也是類似的反應,慌亂之際虞硯憑著某種陌生的經驗迅速反握住了溫朝的手,坐在床沿,俯身時另一隻手臂從溫朝頸後穿過攬住他的肩,讓溫朝能借此靠在他懷裏。


    “溫朝……”虞硯怕驚醒他,一聲聲地低低喚他,又不知道怎樣能讓他好受,用盡渾身解數,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把溫朝的手捂熱。


    出乎意料地,溫朝靠著他竟然慢慢平靜了下來,沒有再發抖,可是唿吸還是有些紊亂,像是被迫窒息般從鼻腔中壓抑地抽著氣。虞硯察覺到異常,低頭去看他的臉,發現他緊抿著唇,電光火石之間腦子裏閃過某個不可思議的想法,虞硯錯愕又心疼,飛快地鬆開他的手,強行用拇指撬開了他的唇齒,觸碰到他唇上滲出一點血腥氣息。


    溫朝似乎意識到了自己咬的是他的手指,牙齒緩緩鬆開,低啞地咳了兩聲,不怎麽清醒地悶悶出聲:“小硯?”


    “嗯。”虞硯從兜裏摸出紙巾在溫朝唇上被咬出血的地方擦了擦,給他擦完才將就著潦草擦了擦自己手指上的牙印,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點細微的疼。


    但溫朝得到迴應卻又沒了聲息,隻是異常溫順地靠在虞硯懷裏,就像從來沒醒過。


    虞硯安安靜靜地抱著他,心裏有點脹脹地發酸。


    他想,明明你那麽喜歡溫闌在你身邊,我也很知趣地不來你麵前招眼了,你現在為什麽還會這麽難受?


    作者有話說:


    日常一球海星~(小聲


    第65章


    虞硯糾結了許久,他既怕溫朝醒來發現他偷偷跑了過來,又怕他走後,溫朝又出現剛剛那樣被魘住的情況。


    他幾乎一夜沒合眼,抱著溫朝的手臂都因為血液不流通而僵硬發麻,隻有中途或許不到一個小時的短暫時間,虞硯困得睜不開眼,下頜輕輕點在溫朝發頂,意識陷入了混沌,直到溫朝發出含混不清的囈語,虞硯陡然驚醒,往窗外一看——天邊已然蒙蒙泛起一線白。


    淩晨五點半了。


    虞硯慢慢地降低重心讓溫朝完全躺迴去,再一寸寸地從溫朝頸下抽迴手,他知道溫朝覺淺,一丁點的動靜都會被驚醒,於是這極其簡單的動作都費了快十分鍾的時間。


    虞硯半邊身體都麻木了,從床邊站起身時險些踉蹌著撞到床腳,他連忙伸手按在旁邊的床頭櫃台麵上,穩住了身形,三步一迴頭地離開了病房。


    他自以為這一次探訪來去無聲息,沒有驚動任何人,闊步走入地鐵站時,心中甚至升起一絲隱秘的欣喜和滿足感,連續一周的擔憂和沮喪都在此時砰然消散。


    他右臂的石膏還沒拆,隻是沒有用繃帶吊在胸口前了,昨夜陪著溫朝一宿,又是握溫朝的手,又是製止溫朝自己咬唇的意圖,絲毫忽略了自己還有傷在身,此時從尚未痊愈的骨頭縫裏沁出絲絲縷縷的疼意來,不過在虞硯的忍受範圍內。


    卻讓虞硯再次迴憶起這一整晚的寧靜來,他第一次如此明晰和篤定地在溫朝身上感受到了那樣濃烈的被依賴和被需要感,在溫朝自己毫無知覺的時候,虞硯也覺得自己有些病態地喜歡上這點疼痛帶來的意涵了。他開始有點理解起溫朝的戀痛,不過這點理解沒能持續太久,虞硯毅然決然地否定了——他想,我還是不喜歡溫朝痛的。


    天光大亮,窗外的鳥鳴嘰嘰喳喳地從窗欞躍入,溫朝被驚醒,還沒完全迴過神,惺忪地往四周環顧了一圈,心頭不可抑製地升起些失落——他感到一絲空茫和冷落,就好像,就好像他原本是被一個溫暖可靠的擁抱攏在懷中,讓他不自覺依戀與心安。


    護士敲了敲門,得到溫朝的應允後推門進來,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溫朝床邊,不明顯地愣了兩秒,隨即禮貌溫和地和溫朝說話:“溫總,這邊的手續已經辦好了,待會兒您和您的愛人直接離開就好。”


    “我的愛人?”溫朝微怔。


    “難道不是嗎?”護士被他一問,瞬間緊張起來,連忙解釋,“昨晚十點左右的時候,有一位男士來探望您,他說是您的愛人,還出示了和您的結婚證件的照片,我以為……”


    “是我愛人,”睫毛簌簌地輕眨幾下,溫朝反應過來,安撫地對她笑笑,“他上課去了。”


    “好的。”護士以為自己險些搞出了重大錯誤,心頭猛鬆一口氣,和溫朝重複完迴家休養的注意事項後便忙不迭地走了。


    溫朝抬手在自己唇上輕輕碰了碰,還有些細微的疼意和他初醒時沒有察覺到的淺淡血氣,他現在心裏確定了下來——的確存在著這樣的一個擁抱讓他安睡了一晚上。


    *


    周勵周五早上不到九點就到了學校,比虞硯預想的早了一兩個小時,單肩挎著書包匆匆從圖書館跑出來。


    “是溫總安排的這個時間點嗎?”虞硯還有些氣喘,一邊喝水一邊望向後視鏡裏的周勵等待他的迴答。


    “不是,”周勵看了看後視鏡裏的虞硯,似乎在糾結什麽,停頓了一會兒後還是開口解釋,“是溫闌先生說,明天是溫總的生日,你作為溫總的伴侶,這麽久不迴家讓外人聽見不像話,何況溫總還在靜養。”


    虞硯險些被水嗆到,偏開頭咳了好一陣,腦子裏跳出的第一個念頭是——他有病吧?!


    溫闌是怎麽一見到他就明裏暗裏挑釁諷刺,虞硯都曆曆在目,一點沒忘,就算這話是溫闌親自說出口的,他也不相信這話是溫闌的本意,說不準還藏著什麽壞心眼要讓他鬧出笑話來嘲弄他配不上溫朝。


    他越琢磨心裏越騰升起不安,在車裏如坐針氈,沒來由地想起半個月前的車禍,頓時一個激靈,脫口問周勵:“這車是保養好的、沒有問題的吧?”


    他的話把周勵也整懵了,安靜了足有半分鍾才恍然虞硯是對之前的車禍還有心理陰影,“沒問題的,虞先生您放心。溫總說了,除了他的日常出行,我隻負責開車解決您的出行需求,我從上班開始就在溫總這裏,已經十幾年了,您放心,就算有什麽意外我也一定會極力把危險降到最低。”


    他的語氣很鄭重,反倒叫虞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清了清嗓子,“沒,我不是這個意思,而且我平時自己坐車就行了,不麻煩您來接我。”


    雖然他看起來沒什麽後遺症,但車輛經過必經的跨江大橋時,虞硯還是默默地伸手抓住了車內的扶手,直到車身四平八穩地經過大橋,駛入溫宅方向的岔路口,他悄悄地鬆手放鬆下身體靠迴座椅裏。


    莊園裏的園丁正在清理樹枝上的積雪,莊園噴泉池中的水麵結上一層薄冰,凝住冬日的溫度,和一旁深了葉色的常綠灌木一同陷入冬眠,放眼望去一派恬然寧和。


    溫純已經去學校了,周荃剛解散了開完會的傭人們,轉頭走進大廳正撞見虞硯迴來,笑眯眯地詢問虞硯有沒有吃過早飯。


    “在學校吃過了,”宅子裏安靜得出奇,虞硯往樓梯上望了一眼,有些疑惑,“溫總在書房工作嗎?”


    “應該是,”周荃也不清楚具體情況,“溫先生和溫闌先生七點左右吃過了早飯,又迴了樓上,不過今天溫闌先生沒有去公司,似乎是要和溫先生一起開線上會議。”


    虞硯眉心一跳,直覺有哪裏不對勁,但他還是客氣地和周荃道謝:“我迴房間了。”


    他嘴上雖然說是迴自己住的客臥,但沿著樓梯往上走著走著還是到了書房門口。


    剛走到門口,還沒來得及糾結要不要敲門,書房門便從裏麵拉開,虞硯下意識後退了一步,看向來人的目光裏習慣性地含著防備和警惕——是溫闌。


    “虞先生迴來了。”溫闌微笑著,自然地反手掩上書房門,雙手插著兜站在門口,審視的眼神細細將虞硯上下打量了一番。


    現在是冬天,宅子裏有地暖,不需要穿厚外套,溫闌身上隻在襯衫外套了一件無袖的灰格羊毛衫,衣袖一絲不苟地挽至手肘,露出流暢有力的小臂肌肉線條,不明顯地昭示著存在感。


    他笑著微微傾斜了一點角度虛靠在門框上,和虞硯對視的視線頗有些意味深長:“阿朝累了,在休息,現在就別去打擾他吧,溫夫人。”


    他的聲音裏含著些微輕佻笑意,將“溫夫人”三個字咬得重了些,語氣若有若無地帶上一抹曖昧:“他小時候就這樣,被人吵醒起床氣會很大,現在還這樣,像隻漂亮又驕傲的波斯貓,被吵到了就會冷漠把人趕出來。”


    虞硯再不諳世事也聽得出來他話裏的親密暗示,臉色一黑,垂在兜裏的手緊緊地握成拳,忍不住磨了磨後槽牙。


    他聳了聳肩膀,露出一個頗有著寵溺意味的無奈神色:“不過在我看來這很可愛,我想虞先生應該也會這樣覺得吧?”


    虞硯扯出一抹難看的笑:“開個會而已,他不會有起床氣,就算溫總虛弱到剛起來兩三個小時、開個會就又精力不濟睡過去,像堂哥你說的,我作為‘溫夫人’,也得在他旁邊照顧著才行。”


    溫闌不置可否,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他的眼神讓虞硯很不舒服,就像是已經得到既定勝利成果而居高臨下可憐失敗者的目光。他直起身,從虞硯身邊擦肩而過,可有可無地丟下輕飄飄的一句:“你可以去看看。”


    虞硯心裏一揪,想也沒想地推開書房門快步進去。


    溫朝坐在書桌前,單手撐著額角,手肘支在輪椅扶手上,閉著眼似乎在休息,他的肩上還披著溫闌的外套,虞硯心裏狠狠一沉。


    虞硯腦中甚至浮現出他不願意往那方麵猜測的可能,他在溫朝對麵坐下,動作放得很輕,但他剛坐下,溫朝就輕輕睜開了眼。


    兩人對視了足有一分鍾都沒有說話,溫朝的目光一寸寸地從他眼角眉梢流淌而過,最後落迴虞硯的眼中,他能把剛剛發生了什麽猜個七七八八。


    “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送你份禮物吧。”溫朝衝他溫柔地笑了笑,拉開抽屜取出一份文件擺在桌麵上推向虞硯。


    看清文件上的字眼,虞硯瞳孔微微一縮——離婚協議書。


    溫朝的目光有些空然,隨之有什麽濃稠的、帶著孤注一擲意味的情緒一閃而過,虞硯沒能看到,他隻能聽見溫朝的聲音如同咒語般落在他耳畔。


    “你自由了,小硯。”


    第66章


    轟隆——


    仿若山體轟然坍塌、挾著石流唿嘯湧來,以摧枯拉朽之力將所有思緒一掃而空,暫時性地摧毀了語言識別係統,讓虞硯怔忪而茫然地望著溫朝的臉。


    分明每一個字他都清晰地聽到了,可是連在一起,他卻好像難以理解句子的含義了。


    “什麽……意思。”虞硯艱澀地開口,一時間有些缺氧,難以維係唿吸。


    溫朝垂下眼,指尖搭在那份協議上點了點,聲音沒有絲毫情緒起伏,“合作完成,協議終止了,這場戲到此為止。”


    虞硯怎麽也沒能料到,在溫朝的生日,迎來這樣一份“大驚喜”的會是他,他感到荒謬難以置信,機械地提了提嘴角,想擠出一個笑,但那笑意太微弱太苦澀,可以忽略不計。


    “為什麽?”他緊緊盯著溫朝的臉,試圖從中尋出一絲半縷的不得已或者是別有隱衷的痕跡,他甚至到此刻都不願意歸咎在溫朝身上,隻是憤懣地想——


    是因為溫闌迴來了,是因為溫闌巧言令色、仗著年少的情誼蠱惑得溫朝失去了一時的理智……


    很顯然,事實告訴他,是因為溫闌,溫朝才會選擇他,才會和他簽那份結婚協議。作為合約甲方的溫朝,什麽時候結束合作,是他說了算,虞硯沒有話語權。


    但憑什麽——


    憑什麽你要結婚就結,要離婚就離?!


    明明說好的會和我商量,明明說好的互相尊重、互相忠誠,現在就一概不作數了?!


    委屈、不甘、悲憤都擁擠著從胸口膨脹湧起,交織著攥成虞硯脫口而出的一聲:“我不簽!”


    “今天沒心情簽,明天也可以,”溫朝的語氣很平靜,好像隻是在和虞硯商量明天的生日蛋糕誰來切,而不是一紙決定兩人未來的離婚協議書,“協議書你拿迴去看看吧,有什麽覺得不夠的財產劃分你直接拿筆寫,寫完給我看,在我能力範圍內能給的,我會給你。”


    “難道我和你結婚是為了你的錢嗎?!”虞硯霍然起身,他的動作太激烈,連帶著椅子也猝然倒地。


    溫朝咬了下舌尖,沒能完全狠下心把反問的一句“難道不是嗎?”丟迴給虞硯。


    他沒有看虞硯,或許也有怕自己會沒辦法堅持冷漠到底的成分,總之溫朝收迴了搭在協議上的手,轉動輪椅背向虞硯,徹底阻隔開了兩人視線交匯的可能。


    “為了什麽都不要緊,但你簽下這份離婚協議書,就徹底自由了,這是你當初和我簽協議的時候就想要的。現在我讓這個放你自由的時間提前了,你難道不為自己高興嗎?”


    溫朝閉了閉眼,指腹按在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上轉了轉,語調冷淡:“帶上離婚協議迴你的房間好好看看有什麽要改的地方,最遲後天下午,我一定要看到你已經寫好的簽名和指印。”


    他抬手在輪椅扶手上敲了敲,沒有給虞硯開口的機會便自動結束了這場單方麵的離婚提議,語氣和緩了下來:“我有工作要處理,你先迴臥室,有什麽異議晚上再說。”


    虞硯沉默地看了他許久,溫朝沒有轉迴身,兩個人僵持著像化作了兩尊石像,直到書房外有人敲響門,溫闌的聲音隔著門傳了進來。


    “阿朝,幾個負責人都已經調試好設備了,你這邊談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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