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出院了,憔悴了好多。蘇阿細給她運迴來好多中藥,一點一點地抓成小份,一天熬一點。等她分完藥已經不早了。


    她給奶奶煮了南瓜粥,也給自己煮了一碗。


    平淡的生日年年如此,不會有人來給她慶祝,財富、鮮花、祝福,統統鞭長莫及。蘇阿細從來沒有告訴別人自己的生日,因為她想在每年的這一天,珍惜和奶奶相處的時候最真實最坦然的這一刻,而非被動地接收來自四麵八方虛情假意的問候。


    隻有這一刻,她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是有意義的。


    那天晚上,蘇阿細睡在自己的小床上,接到了媽媽的越洋電話。


    媽媽在電話裏的聲音格外溫柔,她說:“乖寶寶,生日快樂,媽媽永遠愛你。”


    那時候,蘇阿細心裏對父母長存的芥蒂,倏然就被一隻大手撫平成了悠遠的河流。


    入睡前,江垣給她打電話匯報一天的工作情況。蘇阿細沒怎麽在聽,她光著腳把房間門鎖上,奶奶就睡在隔壁,蘇阿細害怕把她吵醒。


    等她再把聽筒放到耳邊的時候,江垣已經說完了。


    周遭安靜下來之後,江垣那頭的風聲細碎地融進了耳朵,蘇阿細問他:“你在外麵?”


    江垣說:“我在走路。”


    “這麽晚了還去哪?”


    “去找你啊。”


    蘇阿細嚇得頓了兩秒鍾,立馬從床上蹦了起來。她下床去開窗,小心翼翼地掀起窗簾的一個角落,看到街角的人影正在不疾不徐地靠近。


    蘇阿細有點慌:“你來幹嘛?”


    江垣很平靜:“給你送禮物。”


    “我不要禮物。”


    “我都準備了。”


    “可是我奶奶在家。”


    江垣大方地說:“沒事,我不進門。”


    他說沒進門就真的沒進門,默默地把東西放門口,默默地走了。


    蘇阿細等他走遠了,才輕悄悄地下了樓,把門口的一個白色的小紙袋拎迴去。


    她迴到房間,把燈打開,取出了裏麵的一張精緻的黑膠唱片。


    是他們樂隊的。


    上麵寫了他們每個人的簽名。


    方啟忠。


    蔣渝芮。


    周凱。


    江垣愛蘇阿細。


    江垣愛蘇阿細……


    哈哈哈哈哈哈他怎麽還沒被打死???


    翻到背麵。


    有他親筆寫的,十六個字。


    “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梁啓超《少年中國說》)


    ***


    春天了。


    漁村被蘆葦盪包圍,海麵駛過來幾艘輪渡,夕陽下的捕魚隊乘風而來,輪渡走過的海麵泡沫翻騰,少頃平息。


    這樣一群人,他們在大海上自由來去一輩子,不需要與外麵的世界接軌,每天與可愛的水生物進行跨種族的交流。這些安逸的靠海而生的子子孫孫,他們日升而起,日落而息。沉默終生。


    海鳥竄襲,扶搖直上,散了一片青空。


    腳下五米,海浪拍著長滿青苔的舊磚。


    這片大海是有腥味的。


    江垣蹲在平地上,看底下拍磚的海浪,“以前小時候跟我哥出過海。”


    “出海幹嘛啊?”


    “看他們捕魚啊。”


    “好玩嗎?”


    “好玩,”他看著她笑,“有機會帶你去。”


    蘇阿細點點頭。


    “你哥哥多大了?”


    “30。”江垣重新低下頭去,很小聲地說,“如果活著的話。”


    沉默了半晌,拔涼的冷風鑽進衣襟,蘇阿細把帽子蓋上,蹲在江垣旁邊,“怎麽去世的?”


    “12年鍾樓街液化氣站爆炸,當時他去現場報導,看到一些東西,有點受不了,後來一段時間抑鬱症反反覆覆的,在家休養了一年,沒好,自殺了。”


    “看到了什麽?”


    “屍體、骨頭、血之類的。還有……活著的人在自己麵前死掉。”


    蘇阿細自言自語了一句:“抑鬱症啊。”


    “可能你現在聽起來覺得很誇張,但是畢竟電視上看到和親身經歷還是不一樣的。他以前走邊境,每天都會看到這些東西。”


    她點點頭,“你想做記者嗎?”


    “我也不知道。”江垣蹲著看向海的另一邊華燈初上的城市,平靜地說,“可能有很多事情我們沒辦法改變,但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有多可怕。”


    海灘上有趕海的群眾。


    江垣站起來:“走吧,不說了。”


    “嗯。”蘇阿細也站起來。


    他在海邊的小攤鋪買了小水桶,手電和小鏟子,拉著蘇阿細去湊熱鬧。


    蘇阿細戴了一副針織手套,用小鏟子把礁石上的海產挖起來,挖到一隻梭子蟹,倒進小桶的時候,蟹腿纏在她的手套上,甩都甩不開。她委屈地喊了一聲:“江垣……”


    這螃蟹勁真大,惡意報復似的。蘇阿細正在慶幸她帶了手套的時候,江垣把這隻蟹捉住了,一條蟹腿惡狠狠地攀上他的虎口,刮出一道口子。


    ……


    江垣:“它好兇啊。”


    “看著都疼。”蘇阿細拿了張紙巾給他擦一擦正在往外麵沁出來的血,“去洗一下。”


    “嗯。”


    蘇阿細在附近的店裏借工具幫他清洗了一下傷口,再次抬頭的時候,外麵已經天黑了。她小心翼翼地給江垣貼上創可貼,隔著一股藥味,吻了一下他的手背。


    江垣把他的桶放在蘇阿細麵前,指了一下裏麵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你看這個。”


    蘇阿細嫌棄地看了一眼:“好醜啊,像我們小時候玩的那種有毛毛的水球。”


    “這叫海參,挺難抓的。”


    她抿唇一笑:“我要誇你很厲害嗎?”


    江垣把桶拿迴去:“那倒不用,心裏知道就好了。”


    “……”


    他對上她的白眼,扯著嘴角笑了一下。


    往路邊料理店走的時候,江垣撥出去一通電話:“放學沒啊,哥請你吃飯……我就在你學校旁邊……”


    於是他們坐下來之後,沒幾分鍾,就來了一個朋友。


    這個女孩子就是之前幾次看到的那個,蘇阿細看到她背著書包迎麵而來的時候,緊張地挺直了身子。她還在揣摩著要怎麽開口打招唿,江垣已經開始介紹了:“她叫黎清顏,小時候一起玩兒的,叫阿黎就行。”


    黎清顏穿著一件奶白色的羊角扣呢大衣,是在高中生裏麵非常流行的韓國款式,中間一顆羊角扣鬆開了,她用兩隻手小心地把扣子扣上去。


    江垣問了句:“怎麽過來的?”


    黎清顏的手鬆開衣扣,給他打了個手語,然後侷促地看了一眼江垣旁邊的蘇阿細。


    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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