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萬萬歲!”山唿海嘯的聲音浪潮中,皇帝趙煦從臨水大殿中緩步走到岸邊護欄處,揮手致意。待到唿聲稍停,趙煦接過太監遞來的大棒槌,往身邊早已準備好的大銅鑼這麽一敲,“鐺”的一聲,金明池教閱正式開始了。

    首先的節目名叫“諸軍百戲”,也就是各軍輪番表演一番。其實按照曆代的規矩,“諸軍百戲”時皇帝應該站立在池邊的一處叫做“寶津樓”的地方觀看,但今年的規矩卻不同,禮部為了強化教閱大會熱鬧緊湊的效果,避免皇帝移駕造成的拖遝,所以便取消了過去的規定。

    首先上場的是侍衛馬步親軍,隻見一條船從親軍隊伍前的小碼頭行駛出來。那船不大不小,上麵放立了十麵鼓,分別由十人擊打,待船行駛到臨水大殿前,一人高聲唱道:“青春三月!”然後船上眾人皆高聲唱和,連帶岸上的親軍們也頓足撫掌高唿。

    楊翼在東北角上瞧著挺稀奇,這種場麵在後世並非沒有記載,隻是記載卻不詳,所以楊翼非常的感興趣。

    “本帥細細聽之!侍衛親軍唱的乃是《驀山溪》麽?”楊翼好奇的問章楶,想來章楶見多識廣定能迴答這個問題:“聽聞諸軍百戲的時候唱詞,大多喜歡唱《驀山溪》,這是何故?”

    章楶大為驚訝:“楊大人乃是詞作的高手,據聞曾有蒼山如海、殘陽如血之千古名句,又曾多次點評老夫的作詞,怎麽竟然不知麽?老夫年紀都一大把了,還拿老夫來取笑。”

    楊翼尷尬道:“說起來,本帥這個…這個作詞水準固然一流,隻是所學專精,這詞牌總計八百二十六個、體例兩千餘,本帥哪裏知道這許多。”

    章楶愈發疑惑:“詞牌本來就用不完,普通人作詞時,記得數十個便可應付,若通曉一兩百個便可稱不凡,連蘇子這樣的詞作大家,也用不了這麽多。大人不一定要通曉驀山溪,卻總能聽出驀山溪用詞的格式與調子間的關係吧?”

    楊翼聳聳肩,雖說作人要謙虛,可是現在看來真要繼續談論下去的話,定會讓章楶取笑自己的無知。說起來,楊翼好歹也是考古博士,但考古這門學問主要還是集中在物理化學方麵,比如什麽炭十四之類的,對於曆史也要精通,可是具體到連許多古人都不能完全掌握的詞曲關係,對於楊翼來說,就多少有點困難。

    章楶見到楊翼不語,心中固然納悶,口中依然解釋道:“《管子.地員篇》中音階以徵音決定相對音高,決定樂曲的絕對高音的便是律。到了現在,宮音則為音階之主,詞的長短句要配合音調,是以在格律方麵則非常嚴格、細密,詞牌便是用來給調子作標識的。大人請仔細聽驀山溪,這一類的調子,最適合萬眾齊聚的場合,唱起來既有動人之氣魄,又有婉轉千迴,連帶詞意,甚是適合向皇帝陛下表達敬頌之意啊!”

    章楶這麽一說,楊翼頓時明白過來,詞牌是給曲子定調,就好像後世的作曲家給曲子定一個a調、b調一樣,關鍵還是看調子符合哪一種心境,就用哪個詞牌,軍中作戲多唱《驀山溪》,便是這個道理,主要就是因為這調子適合現在的環境罷了。

    正在兩人討論各種曲調的時候,親軍的表演早已完結,接著各軍輪番上場,先是清衛廂軍表演“撲旗子”,也就是旗舞,數十人揮舞紅白旗子,仿獅虎相戲旋風起舞;接著宣效六軍表演“射藝”,用一人騎馬沿著岸邊狂奔,待快到臨水殿前時,手中扔出一個紅繡球,並邊騎邊用繩索將紅繡球帶得四處飛舞,十數騎在其後追逐射之,直到將繡球的繩索射斷;武肅等軍表演“陣舞”,數百名軍師執刀執盾,先列成行陣、開門陣,再擺出奪橋陣,最後變成偃月陣。然後以每兩人一隊出陣對舞,一人作奮擊之勢、一人防守,比如搶對盾牌、刀劍對盾牌等。

    各軍的表演使得岸邊的民眾如癡如醉,歡唿聲從未斷歇。直到殿前司的表演開始後,整個金明池的氣氛直接被帶上了新的高峰。隻見林東親自策馬而出,表演“馬術”,他的背上插著十餘麵小旗,煞是好看。

    “唱大戲?”楊翼遠遠的望著,心中不免竊笑:“好像後世的京劇一般,武生出場,背後一堆的旗,真是有趣得緊啊!”

    林東策馬狂奔數十步,忽然身體猛然發力,整個人站立在飛奔的馬背上,這一招叫做“立馬”,不是一般人能玩得了的,頓時引來全場叫好,接著林東用手握定馬鐙,以身離鞍、屈右腳跪在馬背上、左腳平行伸直在空中,這一招叫做“獻鞍”,接著以兩手握住馬鐙、以肩頂住鞍橋、雙腳直上空中、謂之“倒立”。

    “不過是臂力夠大罷了。”楊翼邊看邊酸溜溜的說。其實楊翼非常的汗顏,對手現在表演的這些東西,沒有一樣是楊翼能夠做到的。

    奔馳中,林東忽然從馬的左側跳下,接著雙手在馬的身上發力複跳上馬,再左腳著鐙、右腳出鐙、離鞍橫身、在鞍的一邊、右手捉鞍、直一腳順馬而走。

    “好一招飛仙搏馬啊!”王有勝居然非常識貨:“大人,這可不光是臂力夠大就能完成的。”

    “這叫什麽飛什麽仙?”楊翼極度鬱悶:“這算不了什麽,我見識過比他厲害得多的。”

    “哦?”種思謀在身後非常感興趣:“大人見識過還有比這招更強的麽?說來末將見識一下。”

    楊翼極度痛恨這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精神,含糊答道:“是啊!我見過有人玩的一招:天外飛仙,絕對比這什麽飛仙搏馬要強得多了。”……

    ******

    表演接近終結,武學是最後一個出場。

    “郭成!陶節夫!”楊翼扭頭對兩個學員說道:“就看你們的了!”

    郭成和陶節夫早已經穿著好熊怪和巫師的衣服,聽得令下,陶節夫立即狂奔而出,郭成敲響鑼鼓,怪叫著沿岸猛追。頓時,本來熱鬧非凡的金明池立即安靜下來….

    臨水大殿。

    “搞什麽?”趙煦看著武學的表演覺得有點暈:“他們這是搞什麽?”

    趙瞻愣了半晌:“這是儺舞吧?驅鬼呢!”

    趙煦納悶道:“驅鬼?這算什麽?朕在宮中也聽人說起有這麽迴事,不過朕臨幸的地方都是事先布置驅鬼,沒聽說過還有在朕麵前驅鬼的啊!”

    趙瞻也不知說什麽好:“這個…當然,陛下乃九五至尊,所在之處,王霸之氣充斥天地,孤魂野鬼避之不及,自是不需要表演這玩意。”……

    臨水殿一角。

    蔡汴剛開始以為自己眼花,半晌才迴過神:“不是吧?搞什麽呢?這…我教過你們這些東西,可沒讓你們在金明池也來這套啊!這是帝王園林,又不是荒郊野地,多寒磣!“

    王敬心和鄭雍此時捧腹大笑。王敬心一邊笑一邊對鄭雍說:“武學當真是不學武術,恐怕今日之後,武學定成天下笑柄啊!”……

    金明池沿岸。

    百姓們默然看著兩個穿著離譜的人,哦不,兩個怪物沿著岸線奔跑追逐。自古人們都相信鬼神之說,也經常能看到儺舞,隻是有所謂“敬鬼神而遠之”的說法,人們一般對這樣的場麵都很忌諱。每逢汴京大街上有這樣的表演,大多數人都選擇關門閉戶,絕不會多瞧一眼的。可是現在就發生在自己眼前,所以大家都沉默不語,讓開道路任由兩人通過。“子不語怪力亂神!”一些讀書人紛紛以袖掩麵:“罪過啊!咱們又不是武夫,怎麽能見這些汙穢之事?”…..

    池東北角。

    楊翼心中發涼,他根本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事實上,武學眾人事先都不知道會出現這樣的局麵,畢竟他們都是軍人,軍人都是殺氣升騰、百無禁忌的,不管什麽妖魔鬼怪都無所謂,所以大家都不清楚表演儺舞竟讓會讓觀眾們集體沉默。

    “這可如何是好?”楊翼在一片靜寂中大為急躁。

    說起來楊翼也很無奈,事實上在來之前,楊翼也召集了武學眾人研究表演的問題,結果大家都沒經驗,最後決定演出一場雜劇。雜劇是這樣的,一幫人扮成各種角色,對話說笑,主題是歌頌偉大的宋王朝千秋萬代。結果排練完畢後楊翼一觀摩,就發現不行。表演的學員來自五湖四海,說話雖然都盡力講官話,可是腔調就有點不大對路,楊翼聽了半天,學員們講的很多話都有如鳥語一般,讓他聽得不是很明白。當學員們要求楊翼為雜劇起個名字時,楊翼還頗為躊躇,聽都聽不明白還起什麽名字呢?最後楊翼看見舞台上擺著幾盆花草,於是無奈道:“這雜劇就叫做,嘿嘿,鳥語花香。”

    當然,“鳥語花香”是絕對不合適表演給皇上看的,所以臨時安排了儺舞,這才出現了這樣的場麵。

    後悔藥是沒得吃了。此時陶節夫和郭成還在跑,金明池一圈長九裏又三十步,沒有兩刻鍾是跑不完的,眼看著場麵不對,楊翼急中生智:“陸定北等搖船,章大人擊鼓,兩位種大人吹笛子,本帥要唱詞。”

    章楶疑惑道:“唱何詞?子脫,要學親軍那般唱驀山溪麽?驀山溪有名的好詞早已經傳遍天下,侍衛親軍剛才連唱三十首,子脫哪裏還有比他們更好的詞唱得出來?”

    楊翼微笑道:“不唱驀山溪,就不能唱別的?本帥突發靈感,竟作得詞二首,想來定可搏得君王讚許。你把《導引》和《十二時》的調子哼上一遍給本帥聽聽,待會就唱這兩首。”

    章楶簡直覺得不可思議,哪有連詞牌的曲調都搞不清就作得出詞的?當下狐疑的哼了一遍兩個詞牌的曲調。

    楊翼認真的聽著,強行記在心裏。事實上,在後世的時候,楊翼曾經見過兩個北宋末年出土的瓷器,那瓷器上刻著兩首詞,正是《導引》和《十二時》。隻不過楊翼在為這兩個陶器作實物鑒定時,發現這兩首詞居然不知是何人所做,楊翼查遍宋詞中的有關記錄,依然不得詳解,為此楊翼曾經耿耿於懷多時,自然這兩首詞也背得爛熟於胸。最巧的是這兩首詞都歌頌帝王的,想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拍拍皇帝和太後的馬屁一定能夠得到高分,反正這詞也不知道是誰作的……

    ******

    臨水大殿。

    殿中諸人此時都在搖頭歎息,說起來武學在諸軍百戲這個環節實在是丟人,不說與禁軍想比,就算是剛才的清衛廂軍,表演的節目也強過武學甚多。武學真是枉負威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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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太後在這樣的場合並不是主角,當著萬千臣民的麵,小皇帝才是出來擺台麵的。在高太後的心裏,總是希望在這場大會中,武學或者宣效六軍能夠蓋過殿前司的風頭,畢竟,將來要是真出了什麽事情,有好名聲的軍隊總是更容易得到京中百姓的支持。

    此時的高太後看著殿中眾臣竊竊私語,園中百姓默然無聲,心中不禁埋怨楊翼不爭氣,準備了那麽多時日,就弄兩人驅鬼來糊弄,什麽東西?

    “哎!好像還有下文啊!”有朝臣驚唿道。殿中的人們舉目望去,隻見一隻船從東北角上駛過來,船上鼓點陣陣,一人盔甲閃亮矗立船頭,正是楊翼……

    章楶奮力擊鼓,《導引》的節奏鮮明無比,陸定北、李宏偉等四人搖著船,種思謀和種師道兩叔侄吹笛子,小船很快就到了臨水殿前。

    楊翼定定神,記憶著章楶教給他的曲調,高聲唱道:“母儀下,國祚和平。玉帛湊寰瀛。尤祥極瑞,茂實英聲。兩耀比皇明。昭孝食、躬薦精誠。祥並保佑洽由庚。和樂遍懷生。柔遠能邇,海宇永澄清。複曾城。寶冊受鴻名。綿龍緒,十治同齊聖。至治播歡聲。止戈為武,頓綱搜英。察萬物人情。損服禦、不尚瑛瓊。俗懷生動,修文考製,顓法上天明。地不愛寶,人不愛其誠。帝圖宏。壽嶽永嶢崢。”

    大殿中頓時炸鍋。

    “馬屁精啊!”王敬心覺得有點發傻:“玩上這麽一手,母儀下,國祚和平?這分明是在拍太後的馬屁,楊翼分明是在取巧!”

    鄭雍冷笑:“這種場合,當以陛下為首,楊翼這是自討苦吃!”

    這個時候,蔡汴和蘇軾站在一起,蔡汴眯縫著眼看著楊翼在那聲嘶力歇,卻覺得不太合適:“蘇大人,這詞從未聽人唱過,您是大詞家,覺得這詞如何?”

    蘇軾覺得楊翼實在太出人意表了,緩緩神道:“此詞我亦未聽聞,想必是楊翼所作?不過此時此景,讚頌太皇太後而不說皇上,恐怕未免有些不足。我亦不知這般做法,陛下會作何想。”

    高太後倒是心花怒放,不過卻也躊躇該如何為楊翼開脫,畢竟樹立孫子在臣民中的威信才是最主要的,這個盛會應該以皇帝為主啊!

    此時小船上鼓樂聲忽然起了變化,變成《十二時》的曲調,楊翼大聲唱道:“綿區浹宇,三萬裏封疆,躬稼穡重光。神宗昔舉殊尤禮,今複睹吾皇。先農祀罷東郊曉,玉趾染遊場。三推初畢公卿遍,從此萬斯箱。務農敦本,自古屬明王。文冊布彝章,吾皇睿聖躬千畝,將欲積神倉。去年宿雪田膏極,黛耜應農祥。堯郊擊壤迎歸輅,解雨遍遐荒。民康俗阜,萬國樂升平。慶海晏河清,唐堯禹舜垂衣化,詎比我皇明。九天寶命垂丕貺,雲物效祥英!”

    皇帝趙煦開心極了,學了這麽久詩書,聽了這麽多詩詞歌賦,就楊翼這首最好聽。神宗皇帝?朕的父親,那是朕最崇拜的啊,自己一心模仿父親行事,希望有一天能夠親政,希望能夠得到和父親一樣的評價,楊翼這麽一比,真是深得朕心,

    “好!”趙煦不顧身份,擊節叫好。高太後雖然不喜歡神宗皇帝,可是之前好歹楊翼也隱隱約約的似乎稱讚了自己,當下便也頷首微笑。

    殿中的大臣們當然對於察言觀色熟門熟路,既然皇帝和太皇太後都說好,那自然是一好百好,當下紛紛讚歎。

    臨水殿這麽一讚歎,自然引起了連鎖反應,四處岸邊的百姓和士人,雖說距離遠聽不到楊翼一個人唱些什麽,但叫好聲還是從臨水殿開始蔓延起來,漸漸響遍了金明池……

    ******

    “陛下親諭!將適才武學諭楊翼所唱之詞,刻於器上!”

    楊翼才迴到岸邊,就聽到童貫跑過來傳諭。

    “這是怎麽迴事?”楊翼覺得有點茫然,那種穿越時空的錯亂感覺又一次來到了他的腦海裏:“這兩首詞從來不知是何人所做,我發現了出土的瓷器,然後在這個時候唱出來,又被皇帝下令刻在瓷器上?難道這詞竟然是我做的?那麽我又怎麽會作詞?我沒穿越時空前又怎會發現了瓷器?”楊翼覺得有點亂。

    不過亂歸亂,眼下第二項活動馬上就要開始,爭標!終於開始爭標了……

    ******

    (注:那兩首詞,真正的作者,史上確實不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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