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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森神父感受到了,自己正在膨脹。在那宛如永無止盡的膨脹中,“自己是誰,自己來自哪裏,自己要到哪裏去”這些問題的答案正在以一種感受性的方式於“思考”中變得清晰。他已經無法觀測到自身的存在,他覺得這是因為自身的存在方式已經超出了自己固有的觀測——這是由“思想”決定的,愚昧的自我無法對自我進行高度的觀測——但是,他仍舊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即便如此,這種感受性在達到一個峰值後就出現模糊的跡象,並不是迴落了,而是模糊了,就如同越走越遠,結果連背影都隻剩下模模糊糊的輪廓。


    我是“席森”,但“席森”隻是一個名字而已,這個名字所原本涵蓋的所有意義,無法被“我自己”完全觀測,完全領會,因為這個名字所包括的並不僅僅是物質的存在方式,再加上意識上對“自我”的考究和認知也不完全。個體的存在就像是一個假象,席森神父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強烈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因為,“萬物歸一者”這個惡魔變相聽起來像是一個個體,但其實到底是不是呢?席森神父覺得不是,這種感覺是在他主動投入萬物歸一者之中,利用萬物歸一者的視角去感受到的。


    人和萬物歸一者的形態相差不計其裏,其觀測和認知世界的角度也有著巨大的不同,席森神父覺得自己正在變形,並且也明白過來,這個過程一定是愛德華神父也曾經感受過的——愛德華神父最終失敗了,自己可以成功嗎?席森神父隻能從感性的角度獲得信心,卻無法從理性的角度找到任何證明自己可以成功的證據。


    即便如此,在這個過程中,萬物歸一者就像是被注入了火焰的油湖,那巨大的體量轉眼就全都燃燒起來,迸發出強大的力量,在席森神父尚未徹底失去的自我的推動下,向最終兵器999發出咆哮。攻擊方式不明,機理不明,席森神父完全不明白萬物歸一者到底是如何攻擊最終兵器999的,萬物歸一者隻是按照其固有的方式運作著,席森神父明白自己的作用,就是為它指定了一個確切的目標,並充當了點火和助推的火焰。


    “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這樣對自我的終極拷問,已經不是簡簡單單的“我是席森,我走在我的道路上”這樣表麵的話語就能夠通行的了,席森神父覺得自己很可能必須迴答“席森是什麽,我是什麽,道路是什麽”等等更具體的思哲問題。


    在他所知的所有思辨哲學和神秘學中,“我就是我,我思故我在”之類的迴答近乎萬金油,也充滿了一種趨向性,無論是哪一種哲學,哪一種思想,對於“我”的迴答,終究都會迴到同一個答案中,仿佛那便是終極的答案,哪怕那是模糊的——然而,在萬物歸一者中,想要保持自我,想要確認自身意識的獨立性,如此模糊的終極答案是不行的。


    因為,如果“我就是我”成立,那麽,在這個無拘無束又混亂無比的萬物歸一者之中,“我不是我”就同樣成立。如果“我思故我在”成立,那麽,“我思故我不在”也同樣成立。但是,萬物歸一者既然擁有一個明確描述其存在性的名字,那便從一定程度上意味著,它的存在並不是“無限”的,它必然有一個至少是概念上的輪廓,對其進行束縛和收縮,以讓它成為“萬物歸一者”,而不是成為“萬事萬物”。


    愛德華神父當初將這個理論上存在的惡魔變相提前命名為“萬物歸一者”,這個名字的字麵意義也是不容忽視的。


    因此,在萬物歸一者之中,“我就是我”和“我不是我”,“我思故我在”和“我思故我不在”看似矛盾,但卻必然有一個統一的基本點,這個基本點確保了萬物歸一者表現得如此混亂無序的同時,又不會讓自身存在的那個概念上的輪廓真的解體,變成“萬事萬物”,亦或者變成“一無所有”。


    席森神父覺得自己必須找到這個基本點,才能夠真正和萬物歸一者結合,亦或者,至少確保自我不會被萬物歸一者徹底侵蝕,然而,他無法想出來。這個哲學問題已經超過了他曾經學過的所有知識,也超過了他能夠基於自己已有的知識,自行尋獲答案的能力,他隻是一個神秘專家,而不是一個哲學偉人。不,即便是哲學偉人,也未曾用明晰的話解釋過這個問題,如果有的話,那毫不疑問會被視為終極之學問而流傳下來。所有的偉人,隻是用了語焉不詳,僅能意會的方式,留下一些模糊的字句讓人陷入深思之中,但是,在這些語焉不詳的背後,是否也意味著,他們隻是“感受到了答案”,卻也沒有能力“說出答案”呢?


    席森神父自問比不上那些哲學偉人的,從“思想”上出發,最終讓自己看到的,隻是自我的盡頭。


    然而,席森神父沒有後悔。


    他從一開始就有了落到這個地步的心理準備。在萬物歸一者中,所有的消失都是“逝去”,而非是“死亡”,在席森神父之前,愛德華神父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並在席森神父自己也進來時,同樣明白了這一點。或許,這是比被那個叫做“江”的怪物吞噬掉更好的下場。哪怕麵前的對手已經是“最終兵器999”的形態,但是,席森神父可從來都沒有忘記,這個最終兵器999是如何出現的。警惕最終兵器999,不如說警惕“江”,萬物歸一者也繼承了這份警惕,因為席森神父在引導它。


    席森神父不確定,自己還能夠堅持到什麽時候。他此時的視角所能觀測到的一切,都徹底超乎了他固有的認知,從而讓他自覺得一無所知——不是形容,而是真正的一無所知,就如同剛剛來到世間的嬰兒——這裏的一切,都是不同的,都是新奇的,都是可怕的,都是不可思議的。


    不可思議的爭鬥,在不可思議的範圍中,仿佛在不可思議之上還有更加的不可思議,完全無法將交戰的雙方作為參照對象,無法理解自己和這些怪物究竟差了多遠——那絕非是量變的距離。


    席森神父也已經不確定,自己到底是為什麽才在這裏死戰了,過去肯定擁有理由,但此時此刻,所有的理由都伴隨著“我是誰”這個問題的無法解答而漸漸消失。當一個人“不知道自己是誰”,那麽,“自己為何而戰的理由”的主觀願景就順理成章地沒有了意義。


    即便如此,那洶湧澎湃的情感仍舊像是巨浪的餘味,在席森神父對自我的認知和判斷徹底消失之前,仍舊在發出嘶啞的聲音。


    盡管漸漸的,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麽,要做什麽,為什麽這麽做,但是,這份衝動仍舊存在於最後殘留的意識中。


    ……開辟道路。


    ——為了誰?為什麽?


    ……總而言之,就是要開辟道路。


    蒼白無力的自我,用連自己都幾乎聽不到的聲音低聲述說著,這個人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有聽到。然後,有一個問題從他的內心深處浮現:“人”是什麽?但問題之後又沉默下去,仿佛這個問題本身已經沒有了任何迴答的意義。


    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一條道路。無法判斷這條路是如何出現的,也不明白“路”是什麽意義,這個概念所描述的主體完全失去了形象,但是,“他”仍舊走了上去,同時,“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經走了上去。


    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他”似乎看到了很多,聽到了很多,但是,“很多”到底是什麽,也已經無法理解了。


    “他”就是這麽走著,一直這麽走下去,沒有人知道,到底是什麽在推動著他的行為。倘若意識——無論是主觀意識、客觀本能、表層意識還是潛意識——決定了行動,那麽,此時的“他”的意識又是以何種方式存在的呢?同樣沒有人可以迴答。


    這是超越了人智的狀態,從過去到現在,任何思考的人,都沒有給出答案的能力,甚至於,光是想象相似的情況,就已經窮盡腦力而無法得到一個清晰的畫麵和概念。


    人要描述“人智無法企及的物事”根本就是天方夜譚,所有的記載都必然在這個強行的行為中扭曲和模糊化,更別提去觀測了。


    義體高川同樣無法觀測到,無法理解,無法想象。席森神父到底怎樣了?他對這個答案完全沒有一點頭緒,也找不到任何線索,在他麵前的,隻有那無序和有序的戰爭,隻有那有形態的最終兵器999和無形態的萬物歸一者,“席森神父”的存在感已經徹底感覺不到了。


    但是,有一點他十分肯定,隻要萬物歸一者還在將最終兵器999鎖定為唯一目標,那便是席森神父至少還沒有失敗。


    從義體高川開啟戰鬥計時到此時此刻已經過去了一分三十八秒,對正常人而言短暫的時間,在神秘的戰場上往往都是漫長的。涉及神秘的戰鬥當然也有長久的相持,但是,在大多數時候,都會在轉眼間就決定勝負,並且,哪怕可以想象到結局,也難以預測其過程。


    義體高川完全就沒想去評估在這場不可思議的戰鬥中,雙方到底過了多少招,量詞在這個等級的神秘中已經毫無意義。


    “席森神父……”義體高川在心中唿喚著這個名字,就像是要將這份心意化作力量傳遞給對方,但是,心意是否真的可以通過某種神秘的冥冥中的通道,傳達給不知其理的完全無法認知的另一側呢?這就像是普通人無法肯定“靈魂”是否存在一樣,既無法證明其是不存在的,也無法證明其是不存在的,隻能感性地去“相信靈魂存在或不存在”。


    所有對不可證實也無法證偽的想象,終究都僅存在於故事之中。


    然後,在那麽一瞬間,義體高川似乎看到了什麽,亦或者,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什麽。這個感覺就像是一個啟示,讓他將早已經準備好的程式從腦硬體深處調了出來。要和“江”接觸,必須使用這個“程式”去連接其載體,原先預設定的對象是女巫vv,因為,桃樂絲和近江把“女巫江”的形態,視為“近江陷阱”的預演,而這個設定是義體高川自己無法更改的,這個戰場範圍也已經徹底將他和外界隔離,無法通知桃樂絲和近江她們。所以,想要讓成功的幾率上升,那就必須讓“最終兵器999”重新變迴“女巫江”,亦或者,打開“最終兵器999”這個外殼,暴露出內裏的“女巫江”才行——究竟是“變迴”,還是“打開”,隻是視角不同而產生的不同認知而已,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程式的實施對象是明確的。


    這不是常識意義上的程式,雖然它存儲於腦硬體中,但卻不單純是隻能存儲和運行於腦硬體中。腦硬體作為一個載體,對這個程式起到最大的作用不是保護,而是限製,就像是將“病毒”以冷凍的方式保存在密封的試管中一樣。


    要啟用這個程式是很簡單的事情,隻需要義體高川接觸到女巫江就行了。女巫江是有形態有物質性的存在方式,接觸它並不是天方夜譚。


    義體高川在那個模糊的啟示中,伏低了身體,盡可能嚐試著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拚裝在義體上的外骨骼裝甲就如同被生生撕裂的肌肉一樣,一塊塊掉落地上,也在脫離義體的一瞬間,就像是失去了抗拒構造體同質化的力量,超構造體的結構開始扭曲變形,接觸到地麵的時候,就已經融入了那不斷擴張的構造體中。失去外骨骼裝甲,讓義體高川的體格變得纖細,就像是從一頭野豬,變成了一隻蜥蜴——他四肢著地,就如同野獸一樣,充滿了一種速度感的爆發力,讓人覺得,他下一刻就會如同箭矢一樣飛射出去。


    實際上,義體高川疾馳比箭矢還要快。


    哪怕是在這個不可思議的神秘戰場上,他也有著絕對的自信,隻要“速度”概念還存在,隻要“過程”仍舊不可忽略,那麽,他就一定是最快的。因為,獲得魔紋之後的他的速掠,和原本的速掠有了本質上的強化。那需要“積累”的加速度,已經徹底改變了積累方式。


    隻要席森神父真的創造出一瞬間的奇跡,那麽,最快的自己就絕對不會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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