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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畀開始覺得自己遊走在時間和空間的片段中,當體溫數據越過某一個事先就已經從係統中標注出來的闕值後,自己正身處的這一條從來都是“一直線”的時空連續性就開始破解了。但是,說“破裂”也有點兒不正確,她很難形容自己的感受,她不是看到的,不是從身體的某個器官或感官係統察覺到的,而更像是一種外在的信息正在衝刷著她的常識,讓她突然間就意識到了,時空正在從“一條直線”變成“分割的線段”,每一根線段都極小,甚至可以說不存在“長度”,無法用正常的距離單位區描述,而她自己明明處於箱型機的格納庫中,那些物質表象卻隻在視覺上表現出來,也並不是主體,對於“自己正處於何處”的問題,她已經完全不能根據自己所見的物質表象來迴答,亦或者說,她明顯覺得這種描述是不正確的——曾經是一直正確的常識,但是,此時此刻就是錯誤的。


    她覺得自己站在這條無法用正常距離單位去描述的“時空線段”的邊緣,而這個“時空線段”不僅僅不是唯一的,而且,正因為自己位於其中,所以,更是可以感受到,在這條“時空線段”以外還有更深沉的,難以描述的某種存在或某種狀態,更深刻地可以理解,自己強行認知和描述的這條“時空線段”其實同樣是不正確的。


    她感到害怕,無法辨認自己此時此刻所見所感,有多少是幻覺,她無法理解自己所能感受到的這一切,她甚至害怕於自己對“自己正處於何處”這個問題的探究,因為,答案正在不由她自主地放大,從一個極度局限性的範圍,不斷向外延伸,一個朦朧的,宏大的,無法言喻的外圍讓她覺得自己正在失去答案——一種對自己是什麽,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的答案,從那朦朧、宏大又無法言喻的範圍而言,自己過去所做的一切,如今所做的一切,以及對未來的期許都是無意義的。而她在成長中所確認的“自我”也是毫無意義的,“所有關於死亡和活著的問題”,以及“所有對於存在和非存在的界定”,乃至於“一切對存在形式的探討”也正在失去其從倫理和人性上的意義,乃至於,任何生命的“智慧”本身也不過隻是一種假象。


    如果僅僅將自己局限於一個可見的時空連續性上,那些曾經被人奉為真理和哲學的思想和行為都是有意義的,而倘若將其置於一個無限向外蔓延的沒有邊界的範圍中,似乎一切都在指向一種毫無意義的靜止。在這裏,運動是假象,存在形態和方式是假象,所有思考都是基於假象而得出的自以為是的錯誤結論。在這裏,唯有一成不變的存在才是唯一,這個“一成不變的唯一存在”已經涵蓋了一切有形和無形的表現,它本身是不存在所謂的“意識”的,因為,任何成形的概念在它麵前也不過是對“假象”的描述而已。


    站在自我局限的一個時空連續片段的“邊緣”,去注視那一望無垠的外圍,時間和空間的感受都在變得淡薄,而隻有恐懼越來越強。畀幾乎在恐懼中忘卻了自己到底是在做什麽,想要做什麽。她害怕地向後退縮——這對她而言,更像是一種意識層麵上的退縮——便如同做了一個噩夢般,陡然驚醒過來,那讓人恐懼的夢境已經沒有了之前那般具體的表現,甚至於,殘留於感受性中的那一點點殘渣也在消失。


    然後,映入眼簾的繭狀物再次喚醒了她的記憶——在她看來,就像是一個更有實體的,更切實也更鮮明的記憶覆蓋了那恐懼的記憶,但是,那恐怖的情緒仍舊在她內心身處翻滾。畀十分清楚,自己絕對不是因為看到了這些繭狀物中的人們,從他們的身上聯想到了素體生命的繁殖計劃,進一步想到了自己的處境,才因此產生了恐懼。


    的確,素體生命已經帶給她十分強烈的恐懼感,乃至於她所認知的其他人也一直都生存在這種恐懼中,但是,之前那如夢似幻的感受所帶來的恐懼,和素體生命帶來的恐懼是截然不同的。毋寧說,所有人為的陰謀詭計,哪怕真正在傷害他人,乃至於已經製造了駭人聽聞的慘案,甚至於將會讓人意識更加殘忍可怕的東西,讓人恐懼的程度都遠遠不及之前那種恐懼。


    一秒,所有的遭遇,思考和體驗,在正常的時序中,全都在一秒內結束。畀隻覺得自己的體液都快要蒸幹了,防護服的警報器正在瘋狂鳴叫,它的自我監控程序正在生成可怕的數值,遠遠超過默認安全的數值,甚至於,從常理來說,那應該是足以讓畀死亡的數值。可是,畀不僅沒有死,甚至還沒有完全失去行動能力。


    畀的狀態不好,她知道自己的狀態不好,然而,這種不好無論有多麽沉重,多麽強烈,都沒有影響到她的後繼思維和行動。當感受到“一秒過去”的時候,她的側邊牆壁便融出了一人大小的豁口。畀從中鑽出,毫不遲疑,無數的利刃從格納庫的地麵、牆壁和天花板長出,其速度就像射出的子彈一樣,眨眼間,就將整個格納庫封閉起來。素體生命落後一步闖入進來,看到的便是這橫七豎八,淩亂無比,遍布整個格納庫利刃,它們站著自己的身體強度向前闖,利刃即刻在它們身上留下淺淺的痕跡。隻有兩個素體生命意圖繼續前進,其它的素體生命則從四麵八方洞穿了箱型機,它們顯然知道畀的去處。


    畀已經到了箱型機的頂端,箱型機仍舊在力場中飛馳,堪堪掠過好幾處平台的邊緣,仿佛遇到下一個平台時,就會有更大的幾率撞上去。


    箱型機的飛行既驚險又充滿冒險的激情,它開始以中軸為開始進行旋轉,隻是,畀也如同最好的牛仔,無論箱型機的飛行姿勢和飛行動作如何變化,她腳下的動力鞋都牢牢將她吸附在機殼表麵。


    素體生命的反應很快,當畀爬上箱型機的外殼,再一次感受著那穿透了防護服,讓自己的生理產生混亂的力場時,防護服早就已經可以根據力場變化進行動力調整了,僅從移動性上來說,隻要防護服還在輔助或主導行動,那麽,畀的移動就絕對不會出現太大的差錯,乃至於,借助力場的變化,她可以做出比平時更加誇張的動作,然而,這種適應性仍舊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力場對生理的影響。


    畀十分清楚,自己的狀態不僅沒有任何改善,反而更加糟糕了,哪怕她的活動能力沒有任何下降,從生理層麵到意識層麵的不良變化,全都隨時有可能引發災難性的後果。在和素體生命戰鬥的時候,任何一個小失誤,任何一點負麵的影響,都有可能讓自己命喪於此。


    雖然之前也想過,這些素體生命如此大張旗鼓,就是為了活捉自己,而不是為了殺死自己,但是,從這個角度來說,被對方擒獲也絕對不會是什麽好結局。當敵人的目的達成的時候,對己方的傷害也是最大的——所以,從常理上來說,在這裏死掉的後果,可能比自己被活捉的後果成好一些。


    畀不想死,但是,倘若活著落入敵人手中比死亡的後果更加嚴重,她更傾向於在一場足夠激烈的,足夠給敵人帶來麻煩和傷害的戰鬥中死去。


    畀已經鑽入箱型機中,根據自己所見所聞,分析出了一些東西,但是,再想得到更多的信息,似乎已經不可能了。在這裏已經沒有更多的情報載體,她最後能夠做的事情,也就隻有和這些素體生命戰鬥而已。


    無法逃跑,也不知道該逃到哪裏,隻有自己的話,無論如何也逃不掉了。畀深刻地理解了這一點,拋卻了所有的僥幸,盡管心中恐懼,但仍舊從防護服後拔出了長條狀的刀具和槍械。她半蹲在箱型機的表殼上,因為防護服之前的入侵和非法改造,這台箱型機和它撞上的平台融合在一起,早已經失去了原來的模樣,此時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青筋畢露的腫瘤。她左手拿著槍械,右手拿著沒有刃,露出內部機械傳動結構的刀具,通過雙腳和力度點的連接,讓防護服注入了最後的病毒程序,之後,在素體生命的反向入侵衝破防護服的最後一道防火牆前,就中止了連接。


    素體生命在她完成這一連串收尾的同時,從兩側衝破了箱型機厚重的外殼,將她包圍在中間。畀環視著它們,從它們的身後,看到了更多的身影懸浮在半空,那是陸續迴轉的依靠自身能力在力場中活動的素體生命。


    一個又一個素體生命的歸來,將畀層層圍在中心,它們彼此之間是靜止的,但是,整體卻隨著箱型機不斷劃著弧線向下方墜落。


    畀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景,哪怕是在夢裏也沒有做過,但是,她卻覺得自己的處境比過往任何一次噩夢都要真實。被如此多的素體生命包圍,簡直就是生平唯一,她愈發覺得自己的下場已經注定了。她想要攻擊,但卻不知道該攻擊哪一個素體生命,這些素體生命的外表特征是如此相似,無法直接分辨出哪一個更強,哪一個更弱一些,也無法分辨它們到底都有怎樣的能力,無法預知它們會如何行動,無法從包圍圈中找出真正意義上“脆弱”的一環。


    於是,畀開槍了,她已經忍受了恐懼很久,自己也覺得情緒有些歇斯底裏,她僅僅是沒有尖叫而已。然而,越是沉默,那積累的東西就越是沉重,她隻能開槍,除了這個方法,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宣泄這些積累的東西。如果說,這種因為情緒引動的攻擊是不合理的,那她也沒有找出從理智上“合理”地拯救自己的方法。


    素體生命散開,小臂長的矛頭彈帶著強烈的電光掠過,在一瞬間彈開肉眼難以察覺到的網,也沒有網中任意一個素體生命。這把槍械一向以威力強大著稱,但是,素體生命輕易就躲開了。畀下意識轉動機械刀具,在千鈞一發之際,巨大的衝擊力便被刀具的機械結構宣泄了一部分,但剩下的仍舊讓她身體後仰,若非動力鞋抓住了箱型機的外殼,她就要被擊飛了。


    畀沒有看清楚敵人的攻擊,但是,屏幕上的數值反饋卻清楚描述著這一次攻擊的來向和力量。畀沒有理會這些數據,因為,攻擊者早已經轉移了位置——她沒有感受到,也沒有看到,隻是憑借經驗做出判斷——即便找準了上一次攻擊的素體生命又有什麽用呢?如此多的素體生命在場,根本無法判斷下一次攻擊是否還是同一個素體生命做出來。況且,她也從未聽說過,素體生命擁有人性特有的那種戰鬥中的榮譽感。


    素體生命絕對不會為了一些情感上的得失,而在戰鬥中做出任何增加自己戰鬥難度的行為。甚至於,它們是否擁有常識意義上的“情感”還不得而知。


    畀隻能做自己的事情,無法提前判斷這些素體生命的動向再進行反應,那根本來不及。防護服最後一次注入的病毒程式已經生效了,箱型機猛然劇烈抖動,格納庫中的由機體自身材質臨時構成的刀刃,從落足箱型機外殼上的數個素體生命的腳下竄出來。


    那幾個素體生命的身影頓時從畀的觀測中消失,它們並非憑空消失,而是以極快的速度移動,畀隻來得及用雙手中的武器去格擋,身體就被擊飛了,這一次,就算是動力鞋的吸附力也沒能拉住她,然而,在同一時間,大量的濃煙從箱型機表殼噴出,第一時間遮蔽了畀的身影。


    防護服的屏幕上,才隻射出一發彈藥的槍械已經完全破損,槍杆被之前的衝擊打得扭曲,擁有獨特機械傳動裝置的刀具仍舊宣泄了一部分衝擊,從而保全了自己。畀從一開始就準備好了,如果自己身上真的有某種武器,可以稍微和這些素體生命對抗一下,那麽,肯定就是這把特製的刀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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