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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一區中繼器和拉斯維加斯中繼器撞在一起,沒有人可以形容這一瞬間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化,能夠被觀測到的那些可怕的現象卻無法轉化成清晰的記憶。若要形容為“兩座巍峨大山陡然崩塌”也無法盡述那真正的形態。原本兩個中繼器就不是站在一個角度就能觀測到其全貌,而那不可描述的形狀,也仿佛暗示著它們的本質。


    難以形容的龐然巨物在這一瞬間重疊、擠壓、破碎、扭曲——一係列代表“破壞”的概念伴隨著那不可描述的狀態變化深入觀測這一幕的人們的心底,無論是隔著時間空間,還是隔著千山萬水,仿佛這災難性的景象都會浮現在心頭,於是,空間、時間、感性和理性上的差異,也在這一瞬間變成零。


    義體高川目睹這可怕的景象,哪怕義體一直和宇宙外的三仙島深入連接在一起,一時間也隻感受到自己的思考和情感都陷入泥濘中。他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麽,又似乎看到了什麽,可是,明明覺得自己知道發生了什麽,卻無法用語言和想法描述自己所知道的東西。眨眼之後,他似乎看到了一個氣泡般的東西從兩個中繼器的碰撞中心濺出,就像是被碰撞中心處產生的衝擊拍中,轉瞬即逝,但和之前那似明非明的感覺不同,義體高川第一時間就在心頭浮現了這個東西的真相:那正是另一個自己,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的持有者,少年高川。


    當他意識到那是少年高川的時候,他便宛如從夢中驚醒,宛如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管線交錯的空間,自己的身體嵌入了一個人形的凹槽,就如同一個巨大設備中的某個組件,這個巨大設備是由平台、懸浮在平台上的原盤,連接平台和遠處的橋梁,以及平台和遠處之間的深淵,再加上從深淵中升起的十二根粗大的圖騰柱構成的——自己嵌入其中,在他自己看來十分顯眼,但無論從位置還是體積來說,都談不上“最重要最核心”的感覺。


    毋寧這麽形容:雖然很重要,但也不是不可或缺。


    當義體高川從那噩夢一樣的景象中蘇醒過來時,視網膜屏幕中的時間已經變成了無法解讀的亂碼,一時間讓他有些不知今昔是何年的感覺,但是,卻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在告訴他,一九九九年將要降臨。但是,這種直覺雖然強烈,卻仍舊有些曖昧,讓他無法肯定,究竟是已經到了一九九九年,還是處於一九九八年末,就像是自己被卡在了“一九九八”和“一九九九”的淩晨零時,正處於那年末年初的交界線上。


    劇烈的痛苦緊隨而來,在義體高川確認了腦子裏的記憶時,一波無法描述的強烈衝擊,頓時席卷了他的意識和身軀,進而沿著義體的連接進入了三仙島。他的視網膜屏幕上彈出大量的警告框,提醒他如今整個三仙島正在遭到襲擊,但是,他卻無法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那可怕的衝擊不僅僅讓義體仿佛生鏽凍僵,更讓他的神智變得有些渾噩。無數瘋狂的想法好似潮水一樣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就像是排擠了其他想法存在的空間,又有無數負麵的情緒,讓他好似墮入絕望的深淵。


    義體高川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隻知道,這些不以自己的意誌而運轉起來的想法,像是雜草一樣堅韌,又像是頑石一樣堅固,無論如何清理都來不及清理幹淨,無論如何去擊打也無法破壞殆盡。


    義體高川隻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這阻塞的,痛苦的,絕望的,瘋狂的衝擊撕咬著,撞出水麵,又跌迴水中,自己的一切就在這個過程中變得支離破碎。每一次,他意圖去收束自己的思想,去整理自己的心情,去迴憶那可怕的一幕,如此可怕的摧殘就會將自我席卷。


    義體高川所在的圓盤就像是電流過載一般濺起火花,繼而,這些火花像是傳染一樣,遍及整個平台,沿著管線流入深淵中,又從深淵的深處蔓延到圖騰柱上,橫架在平台和另一邊的橋梁也在猛烈的火花中變成灰白色,材質本身也呈現肉眼可見的風化感,就像是隨時都會變成沙礫瓦解開來。


    然而,三仙島並沒有因此被摧垮,毋寧說,一種奇異的生命感伴隨著破壞性的火花蔓延,也悄然在這一片瀕臨毀滅般的景象中蘇生。那些原本就像是嵌在深淵內壁上的艙體閃爍著光芒,平時看起來像是星星,而此時卻旺盛得宛如燭火,一環接著一環繞著平台變得明亮,那明亮的變化充滿了律動感,像是在傾述,像是在呻吟,又像是在呐喊。


    義體高川聽到了許多人的聲音,大多數聲音就像是惡鬼一樣糾纏著自己,但是,仍舊有一部分聲音像是在唿喚一個名字。那唿喚名字的聲音更接近了,義體高川覺得發出聲音的東西,正在以一種不可視的方式奔過來,然後,他試圖發出自己的聲音,他覺得,自己必須迴應那些唿喚自己的聲音。


    ——高川!高川!高川!


    義體高川的唿吸變得急促,在義體化之後,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唿吸是如此地有真實感。與之相比,義體本身的感覺正在削弱,就像是“身體”這個概念正在變得模糊,而“靈魂”的概念正在凸顯。他每一次唿吸,每一次聆聽,每嚐試做出一次迴應,都覺得自己意識正在從那個自己熟悉的堅固牢籠中掙脫出來。


    義體高川突然覺得,自己仍舊在噩夢中。這一切就是噩夢,他明明感覺自己正睜大著眼睛,卻有一個心聲讓他覺得自己的眼睛其實是緊閉著的。所以,自己必須清醒過來,自己必須睜開眼睛。


    平台上,懸浮的圓盤內,嵌入其中的人形義體劇烈掙紮,與其說掙紮,毋寧說,更像是被電擊般抽搐著,因為那些像是電火花般的現象,正不斷在肢體關節上迸濺出來,如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正在殘忍地,從內到外擊打這個軀殼。


    即便如此,嵌入深淵內壁中的艙體釋放出來的光亮,越來越強烈。與此同時,從深淵下方升起的十二根圖騰柱上,那些奇特的圖案也仿佛活過來了一般,在柱麵上奔走,蔓延在柱體上的火花,就這麽被這些生靈一樣的圖案吞噬了。


    高川聽到的那些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宛如颶風一樣唿嘯過耳邊,又仿佛無數的兇靈惡鬼撕扯著自己的聲音中,有這麽一個依稀的聲音:


    “……現在,你是什麽?”它如此問到。


    於是他不假思索地迴答:“我是高川!”


    言罷,他就睜開了眼睛,這一次,他覺得自己真的已經把眼睛睜開了。那熟悉的三仙島球狀核心的景象映入眼簾,他覺得自己好似站在很高的地方向下俯瞰,將原本不可能看到的位置也一覽無遺。


    這個球狀核心,以及球狀核心中的自己,就像是怪物收集遊戲中的大師球一樣。他覺得,自己一伸手,就能抓住這個大師球。


    然後,他有一種自己真的抓了過去的感覺。


    冰冷而黑暗的宇宙中,三仙島就像是漂流的隕石,卻有無數的火花從它表麵濺射出來,就像是不久後便會毀壞。宇宙聯合實驗艦隊所有的船艦散落在它四周,宛如巨大的棺材,在慣性的漂移中,彼此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突然間,三仙島表麵的火花就像是從來都沒有出現過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又有數不清的管線破開三仙島的外殼,它們從內髒湧出,撲向四麵八方的船艦。


    這個三仙島,就像是活過來的生物一般,開始“進食”。


    無數的管線就像是蛛網一樣,將宇宙聯合實驗艦隊的其他船艦困成一團,而這些船艦沒有半點聲息,仿佛裏麵的船員都死光了一般。當管線硬生生紮入船體內時,義體高川就直接“看到了”這些船艦內部的模樣,他的視角在飛速奔馳,穿過各種管道,各種通道,各種房間,各種容器,一路上看到的人不是屍體,就是陷入昏迷。義體高川看到這些人,就從腦海中有了“集體潛意識重擊”之類的認知。


    除了人之外,也有非人的東西,但是,大多數非人的東西,也都陷入和人類一樣的境地。義體高川來不及細想,為什麽人類集體潛意識層麵的衝擊,會波及這些明顯非人的東西,自己的視角就進入了一處處看似機要密室的封閉環境中。之前三仙島從未入侵到如此深入的地方,哪怕在宇宙聯合實驗艦隊最危急,不得不做出改變的時候,三仙島也隻是通過艦隊內部網絡,入侵過這些船艦係統的一部分——那些真正藏匿著神秘事物的地方,始終都隻有各個船艦的自己人才知曉,而這些人所在的地方,實際控製整艘船艦的係統核心,就如同三仙島此時的球狀核心一樣的部分,也一直不為外人所知。


    但是,這一次,高川覺得三仙島深入到的封閉環境,正是這些船艦的核心部分。在這裏是否存放著神秘,尚不知曉,但是,這裏一定保存有關於船艦本身所搭載的神秘的認知——就如同在三仙島球狀核心部分,就能夠看到的那些存放千萬人命柴薪的艙體一樣,這些信息本身就是暴露在外的。


    即便如此,義體高川也沒有刻意去尋找這些船艦所搭載的神秘。入侵各個船艦內部的管線,正在從更深層的角度,將三仙島和這些船艦連成一個整體。義體高川不知道那些昏迷的人員什麽時候才會醒來,又是否存在沒有昏迷的人士,也不否認,眼下三仙島的行動有一種趁火打劫的不道德感,並且,這一切反應,就像是在迴應自己的本能和直覺——換句話來說,義體高川一直都覺得,如果自己不是在下意識的情況下,就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三仙島也不會發生這樣的變化。


    即便如此,即便將所有的錯誤,都歸於自己身上,即便不是自己下意識做出的反應,高川也仍舊覺得,有必要這麽做。因為,眼下正是最好的機會。


    在中繼器碰撞的衝擊中受到強烈幹擾的,不僅僅是己方,納粹方麵也是一片混亂。那些拱衛著與月球,看似無人機一樣的不規則多麵體飛行器,正如同他所觀測到的其他人一樣,已然陷入一種的死氣沉沉的狀態中。無法靈活移動的話,這些不規則多麵體哪怕足夠堅固,數量也極多,也無法真正構築防線,它們現在就像是堆積在敵人基地周邊的雜物一樣。


    沒有這些不規則多麵體的阻攔,宇宙聯合實驗艦隊就能如同最好的預期那樣,直擊納粹的月球總部——那裏的中繼器,才是宇宙聯合實驗艦隊真正的攻擊目標。


    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義體高川如此告訴自己。眼下的情況很明朗,納粹的中繼器無法保全自己所有的艦隊,毋寧說,除了中繼器內部的一切,外部的所有物資都已經處於不設防的狀態,而中繼器本身也處於承受衝擊的後遺症中。


    他不寄望於納粹的月球中繼器在三仙島發動攻擊時仍舊處於無法全力運作的狀態,納粹的中繼器在理論上不遜色於末日真理教中繼器,哪怕是中繼器撞擊產生的衝擊,也不可能真正讓其受損,它們很快就能調整過來。


    在係色和桃樂絲的劇本中,五十一區中繼器和拉斯維加斯中繼器應驗了被設定的結局,雖然少年高川的情況還是讓人存有疑慮,但計劃已經開始,第三個被破壞的中繼器,就是納粹的月球中繼器。這一切進展,在“劇本”中有著必然的位置、順序和方式。這次對整個末日幻境的結局進行書寫的“劇本”,正是為了製作一個視為至今為止,最為宏大的,超乎想象的誘餌和陷阱——係色和桃樂絲拋下誘餌,將那個無法觀測的“病毒”以一種高川無法理解的方式引誘到陷阱中,讓其呈現可以被己方觀測到的形態,就如同給隱形人潑上顏料一般。


    盡管這個目標即便放著不管,似乎在末日到來時也會出現,但對係色和桃樂絲的計劃成功率而言,重要的是不時它是否出現,而是必須讓它在一個自己等人能夠把握到的時間、地點和方式出現。這個目標是如此的可怕,始終無法觀測到實際的物質性本體,但在其引發的現象中,尤其是意識表現中,表現出一定規律性,所以,“也許可以從意識態進行模糊定位”。並且,隻有讓自己占據天時地利人和,才有勝利的可能性。


    義體高川十分清楚,自己對三仙島的運轉,對宇宙聯合試驗艦隊的處理,必須足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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