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從心迴到城中,四處檢視一番,別無異樣,經過鶯鶯住處,聽到細微的唿吸聲,放心地迴到自己住處,第二天醒來,繼續在城內探查消息,鶯鶯除了采買藥材、食材,終日不出大門,每日間算準木從心歸來時刻,將飯菜備好,不冷不熱,不爽分毫,然後坐在一旁聽木從心談論所見所聞,如此過了七八日,雖然平淡,倒也其樂融融,到得第九日傍晚,木從心仍是一無所獲,便欲出城去打隻獐子野雞野兔之類,出城走得幾裏,行到林深處,忽然聽到一陣小孩子哭聲般的聲音,循聲望去,是頭小鹿,那鹿通體雪白,身上印著紅色梅花樣的花紋,乃是一頭白鹿!木從心曾聽師傅說起,飛禽之中,以老仙鶴最具靈性,走獸之屬,以幼鹿最具靈性,而鹿中又以梅花鹿為尊,取鹿茸作藥,起沉屙,治惡疾,去內傷,神效無比!

    木從心見狀大喜,悄悄地向那白鹿摸去,那鹿雖小,卻極其靈敏,察覺到背後有異,撒腿便跑,木從心見小鹿驚覺,想這密林之中藏身之處甚多,隻要叫它奔出百米外,便再也尋之不到,於是忙也跟上去,他這幾日未曾與人動手,渾身勁力充盈,此刻奔將起來,直似足不點地一般。木從心隻道這小鹿已是囊中之物,卻怎料它雖幼小,卻是狡猾無比,盡向著灌木叢生處跑去,木從心欲要以天月劍相擲,卻擔心傷了它性命,隻得緊跟不舍。

    那小鹿雖靈,但畢竟年幼,眼見得灌木叢將盡,前方便是一個斷崖,那小鹿竟有淒苦之色,汪汪的眼中落下露珠般淚滴來,木從心大笑道:“虧你還是頭雄鹿,竟作此女兒態,又沒人要你鹿命。”說話間,已到了斷崖邊,那小鹿無可再逃,竟如聽懂了他的話一般,發出哞哞叫聲,似是迴答,又似抗議,木從心道:“兀那鹿兒,聽我說,你的鹿茸今年取了明年還會長,我要救的那人今年死了明年可不能再活了。”言畢一步步欺向它。豈料他剛說完,便聽到一陣琵琶聲響,那小鹿本已陷入絕境,聽到這陣琵琶聲竟爾露出欣喜神色,而木從心聽聞此音,想來定是有人見鹿心喜,人口奪鹿,於是加緊施為,先將此鹿拿到手裏再說,於是又向那白鹿走近兩步,此刻距那它不逾三尺,那小鹿臉上的皮毛都已能一根根看得一清二楚,耳中能聽到喘息聲,撲鼻而來是一陣濃香,隻不過它神色卻彷如又由欣喜變為嘲弄,由嘲弄變為惡毒。它身後距懸崖不到一丈,木從心伸手欲捉,琵琶聲鑽入耳中,雙手卻隻保持著方才展開的姿勢,無論如何不聽使喚,木從心大驚,忙運內力相抗,殊不知內力一運之下,反而更糟,他本想將內力自膻中氣海提出,一路欲經靈墟、中府而達孔罪,解脫左臂,另一路欲經紫宮而達四瀆、外關,解脫右臂,隻消雙臂能動,仗著天月劍與現在奇大的膂力,再與彈琵琶這人理論不遲。不料此刻琵琶聲鑽入耳中,便似有形有質的一股真力一般,沿著天突直衝而下,木從心自來內力修為便是平平,兩股內力行到天突,與對手真力相交,便猶如兩個孩童遇到一個壯漢,一觸即潰,不僅如此,當木從心想要收迴這兩股內力,再度與對手相抗之時,也是難上加難,他內力實際上已經失控——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在無意之間與別人鬥上了內力!這種比拚,他曾聽前輩高人談及,但從不曾親曆,因此雖知兇險,卻不知到底怎生兇險,譬如一個孩童,即便聽老人談起老虎之威,但到底如何威法,終是沒有概念,待到真正與老虎狹路相逢之時,才能真正見識到虎威到底有多威——木從心此刻便如一個孩童,真正領略到了虎威,卻也命在旦夕了!

    木從心隻感到一股內力壓向自己膻中氣海,在膻中鼓蕩震動,他雖外表看不出絲毫異狀,實則耳中轟鳴不覺,眼前金星亂冒,腦中一片空白。但即使如此,那琵琶聲還是源源不絕地鑽進耳中。琵琶於尋常樂師手中,該是清脆響亮,撥動琴弦無論多急促,四弦五音總是分際明顯,白居易以“大珠小珠落玉盤”形容之,可謂入木三分,也正因此,琵琶所發之泛音方能鏗然鏘然,穿雲破空,久久不散,有時能傳至二三裏外,為千古樂器之最,然則對手將內力附於所彈的這琵琶曲上,卻是高昂之中蓄著幽怨,其高昂之聲猶如鐵石相激,幽怨之音恰似絮絮低語,剛柔並濟,契合武學道理,已不單單是琵琶曲,而是一等一的厲害功夫!

    曲音攜著真力,在膻中穴激蕩之後,裹挾著木從心自身內力緩緩向鴆尾穴遊去,過不多時,已越過鴆尾,撲向中脘,向關元穴逼近。這關元穴何等重要,人體元陰元陽交會之處,主導四肢百骸精血循環,醫家稱之為先天氣海,若被外力侵入,那便全身癱瘓,無法可治,這對一個初入武林的人來說,真是生不如死。木從心如何不知?眼見得一時三刻之間,自己便要成為廢人,他隻想在崖邊縱身跳下,但此刻內力被人催破,身體無法動彈,便想自我了斷也無從斷起,急怒之下,喉頭一甜,嘔出一口鮮血,可那曲音並不因此而停,曲音攜著內力已侵入關元穴,正要鼓蕩衝撞,大大作怪,忽然一道寒氣自頭頂神庭穴衝下,另一道寒氣自足底湧泉穴攀上,蠱毒遲不遲,早不早,恰在此時發作,禍不單行!兩道寒氣均是急速無比,霎時間,兩股寒氣也已會於關元,一時間,木從心自身內力,隨曲音傳入體內的外人真力,蠱毒攜帶的有形物質的寒氣,在關元穴糾葛在了一起,三股力道劇鬥,開始是互鬥,但外人那道真力源源不斷傳來,於是後來變成木從心自身內力與蠱毒寒氣合力鬥另外一道。木從心此刻所受煎熬,比之孫悟空借芭蕉扇之時,鐵扇公主所受痛苦實在是不遑多讓,正當木從心在也忍受不住,欲要呻吟出聲時,忽然覺得手臂已恢複了活動,心神也漸漸清醒——武林中原有一門功夫,或以魔音,或以眼神,攝人心魄,要破此功,除施術者本人之外,受術者手足難以動彈之下,自身隻能咬破舌尖,其中道理在於以劇痛將注意力吸引到自身,從而擺脫此術。木從心雖不知此法,但蠱毒恰好發作,劇痛比咬破舌尖有過之而無不及,陰差陽錯之間,擺脫了魔音控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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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從心四肢雖恢複如常,但關元穴中仍是三股力道激鬥,況且隨著神誌清醒,痛感仿佛又比方才大了一倍,隻痛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手足狂舞起來。

    那彈琵琶之人,便是易瑩,正是綠林盟皇甫青雲的夫人,而她自己也身為白蓮教教主,十幾日前便來到河南,與那假朱三太子商議完反清之事後,便分頭行動,黃河決堤,便是由朱三太子主謀,白蓮教附惡而釀成的人禍!後來朝廷遣宮承瑞赴少林寺傳旨,“草包王爺”葉布舒來此探查,以致在綠林盟賭場惹出事端,為易瑩手下所擒,押在延祥寺看守,皆種因於此。

    易瑩其人,論武藝,正邪兼修,獨步天下,少有敵手;其他才具,卻是平平。琵琶有四弦,所以方才她所施展的功夫,叫做四弦絕音,江湖上有緣聽過易瑩彈奏者,多已不在人世,剩下的或癱或殘或瘋,所以這套武功雖然厲害無比,卻少有人知,而木從心機緣巧合之下得以領教,真不知幸與不幸。木從心忽然間手足狂舞,便似被捕獸器夾住後腿的狂暴野獸一般,有幾拳木從心擊在了腳下山石之上,隻打得山石塊塊碎裂,石屑亂飛——那白鹿早已躲到易瑩身旁,見狀不由得將身子縮到了易瑩身後,而易瑩見到此情此景,卻情不自禁地“咦”了一聲,手中琵琶漸漸緩了下來。易瑩驚訝之處倒不在於木從心亂擊時所發出的千鈞之力,而是在自己的四弦絕音下,竟能逃得性命,當真是了不起!於是她好奇之下,便不再催動四弦絕音。易瑩此念一動,可說是留下了木從心的性命,她若繼續催動,以她的內功修為,曲音雖不能再令其失魂落魄,但源源不斷的真力逼入木從心體內,木從心多半也不能活。

    她這一停手,外力既消,木從心所受痛苦登時緩解了不少,狂態也漸漸消失,小腹上雖仍舊如同萬刀攢刺,但已不似方才那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木從心緩緩盤膝坐下,抱元守一,試圖運功減輕痛楚,但他無論如何沒有料到,稍一運功,自膻中至關元間的經脈竟爾豁然貫通!此事大大地出乎意料,所以他幾乎不敢相信,又試了一次,這次同方才一樣,自膻中到關元諸***力運使真是要何處便何處,略無梗阻。意識到此一節,他忙將內力運至關元穴,合蠱毒寒氣及自身內力與易瑩傳來的真力相鬥,他內力一般,一時三刻間便已用竭,好在內力耗竭之時恰巧將易瑩傳來的真力製住,令其無法作怪,這一關好歹算是過了。至於膻中穴與關元穴之間的經脈為何打通,即使困惑,但正值甫脫大難之際,這個問題便顯得沒那麽重要了。

    木從心緩緩站起,此時他的唿吸較之以前細密綿長了許多,但他自己並不知道,隻覺得腹部腫脹,除此別無異樣。他正四處張望著,一個聲音道:“別找了,我在這!”這聲音聽起來當在幾十丈外,但那人來得奇快,木從心轉身一瞬間,易瑩已到了跟前,在距他一丈外站定,那頭白鹿也隨著奔了過來。木從心隻見來者身著青色長裙,姿態端莊凝重,半抱琵琶,麵上似乎粉黛稍重,用以掩飾歲月的痕跡,雙瞳剪水,眉如柳葉——這人年輕時何嚐不是個美人,木從心歎道,偏生下手如此狠毒!

    易瑩問道:“小子,你叫什麽,師父是誰?”

    木從心拱手道:“在下姓木,賤名不足辱前輩清聽,至於師承,在下曾答應過,不透露他老人家姓名,前輩莫怪!”

    原來這小子也姓木,莫不是前幾日在延祥寺多管閑事那小子?聽屬下言道,宮承瑞武藝不俗,嗯,這小子能聽我一曲琵琶,多半也能料理宮承瑞。易瑩想到此處,格格一笑道:“姑姑也算德高望重,又怎會跟你小輩計較這些瑣事。”木從心惱她沒來由地便對自己出手,因此方才隱藏身份以示抗議,但心下也確實忌憚這個“德高望重”的前輩,聽她不計較,略覺心安。孰料易瑩臉色一變又道:“但是你沒來由地向我這頭小鹿出手,實在無禮,你有幾條命,敢向我來叫板?還是什麽人給你撐腰了,咹?”

    原來這小鹿是她家之物,難怪人家對自己出手了,既是誤會一場,木從心道:“在下實在不知,這小鹿乃是前輩所養,方才實在是唐突了,請前輩恕罪。”

    易瑩道:“哼,哪有如此簡單的事?今日我放過了你,壞事傳千裏,過幾日江湖上人人都道一個小子上得不祧峰來,戲耍完本座的白鹿,大搖大擺地去了。”

    木從心道:“世人萬萬不會如此揣想,晚輩追逐此鹿,實在是為了取鹿茸救人之用,說到此處,還望前輩慈悲賜下鹿茸,在下絕不敢忘前輩大德。”

    易瑩此刻已隱約料到他是去救玉麵羅刹,但玉麵羅刹自受傷以來,便即不知去向,難道這小子知道?於是道:“救甚麽人?”

    木從心道:“實不相瞞,在下與這位朋友並不熟稔,因此不便相告,但她受人暗算,受傷頗重,在下絕無半句不實之言。”玉麵羅刹與木從心素不相識,但因為鄭冰之故,木從心便將玉麵羅刹也當成了朋友。

    幾句話問過,易瑩將木從心所說與七薇匯報於她的話對比印證,隱隱覺得此人即是那個木阿三,但最後還要印證一句,於是道:“哼,你叫木阿三,你要救的,乃是雪山八薇中一個叫做玉麵羅刹的女子,是也不是?”

    木從心聞言大吃一驚,怎的她會知道得一清二楚?難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跟蹤埋伏在大內侍衛之後,她卻跟蹤埋伏在自己之後?想到此處,木從心道:“看來前輩那晚也是在場的了,卻不知藏身何處,有何圖謀?”

    易瑩臉現嘲弄神色,哈哈一笑,道:“天底下的事,有哪件逃得過本座的眼睛?延祥寺這事兒在我看來,不過芝麻綠豆大小,還用得著藏在當場偷看?倒是你,本事不濟,偏偏愛多管閑事,這輩子苦頭有的吃了。”

    木從心正色道:“救人性命,義不容辭。前輩既然不肯賜藥,咱們道不同不相為謀,告辭!”言罷轉身便走。

    此言初一入耳,易瑩不由得心下大怒,她身為白蓮教教主,教中上下對她敬若神明,那也不必說了,便是行走於武林,又有哪個敢有一言半句開罪於她!這小子如此說話,可不是找死麽?當下右袖一揮,輕輕搭在木從心肩上,姿態優雅,木從心卻感到肩上猶如千鈞之力壓將下來,忙運力抵抗。此時他先天氣海經脈已然打通,而方才蠱毒寒氣又已將兩股真力封存在了關元**,他一運之下,關元**貯存的真力自然而然地向上產生抗力,協助雙腿抵禦這股壓力。

    易瑩這看似不經意地一揮,已使上了二成真力,本擬一下令木從心跪倒在地,不料木從心隻是晃了一下身子,隨即站直,易瑩慢慢地將真力加重,直到到三成半時,木從心終於不支,委頓在地,他臉色煞白,痛苦不堪,但就是不肯求饒。易瑩心道這人倒是有一把硬骨頭,遂心生愛才之念,於是停手道:“小子,你武功平平,骨頭倒硬,這樣吧,我在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手下缺人,你來我座下,效力於我如何?”

    木從心氣喘籲籲地道:“前輩有命,本當遵從,但在下也有件事要做,雖不如何驚天動地,卻也荒廢不得,恕不奉陪!”

    易瑩笑道:“你年紀輕輕,除了取鹿茸救你那位朋友,還能有何大事?你若答應我,便即取了這鹿茸前去為你那朋友治傷,以全朋友之義如何?”

    聽到此處,木從心有了些許遲疑,思索半晌,還是搖了搖頭,道:“前輩肯賜鹿茸,救人一命,七級浮圖,那是您的功德,前輩若不肯賜,生死有命,沒有您的垂憐,我那位朋友也未必便活不成。再者,我所言的大事,是救黎民於水火的大義,而非為成全自我的小義!”

    易瑩聽罷此言,道:“原來如此,本座倒小瞧你了,本教順天應命,遵的也是救黎民於水火的大義!實不相瞞,我乃白蓮教第三代教主,人稱九天玄女的便是。你本領雖淺,但為人硬朗,頗合我的脾氣,入了本教,我當好好栽培於你……”

    白蓮教以恢複漢家河山為大義,木從心以解蒼生倒懸為大義,這可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了!木從心聽到“白蓮教第三代教主”幾個字,心下大驚,不由得插口道:“那麽,你就是易教主了?損毀黃河河堤,也是貴教的手筆了?恕在下直言,貴教所為,到底是大義,還是借大義之名滿足一己之野心,在下懶得去管。但眼下貴教所為,為害百姓匪淺,因而在下非但不會效力於你,而且第一件事便是與貴教為難!”言畢憤恨地望向易瑩。

    易瑩與這目光相觸,竟有凜然不可侵犯之感,一時間不由得愣了,隨後反應過來,氣得手腳冰涼,伸掌向木從心擊去!掌到中途,見木從心不閃不避,頗有銳身赴義的意思,又想到自己若殺了他,反而顯得心虛,於是將掌力偏在一旁,砰地一聲,將一塊山石擊得粉碎,道:“哼,你大言不慚,正好我此行要赴白蓮教總壇,我便帶你過去,倒要瞧瞧你是憑什麽與本座為難!”言罷右手五指向木從心抓來,方才木從心乃是知道對方武功奇高,自己即便還手,也難逃毒手,索性不閃不避,意在宣示一種不屈,這時易瑩出手,意在折辱於木從心,而他這時還手,同樣是宣示一種不屈。

    木從心見對手來勢猛惡,正欲運力蠻打,但瞬間四麵八方已被易瑩內力籠罩住,別說出招,連閃躲也不知向何處躲去,隨即他後背神道要穴已被對方拿住,全身酸軟,動彈不得,隨後隻覺得後頸一緊,易瑩已抓著他後衣領將之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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