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木從心悠悠醒轉,豔紅正守在榻前,以手托腮,沉沉睡著。他腹中饑餓,渾身卻又充滿無窮力道,一躍而起。豔紅聽到動靜,也醒了過來。昨晚的麅子肉已被豔紅整治好,四條腿子整整齊齊碼在鍋台,土坯房已被豔紅打掃幹淨。木從心綽起一隻袍子後腿,張口大嚼起來,片刻間一隻大腿已經了賬,木從心隨即抄起另一隻,風卷殘雲,瞬間又吃得幹幹淨淨。豔紅在旁看著,既感驚訝,又複好笑,待木從心嚼完第三條麅腿,豔紅遞上一放手帕,繡工精美,熏香撲鼻。木從心卻不接,循著屋外潺潺水聲到了一條山溪之旁,捧起水來貪婪地喝了幾口,又洗了臉,這時,豔紅已跟到山溪左近,山溪中有凸出的大石,她由一個山石跳到另一個,彷如迴到孩提之時,神色中歡喜無限。過了一會兒,豔紅開口道:“瞧不出,恩人以前是軍漢出身麽,娃娃吃豆,猛士吞牛,偏生恩人生得如此文雅。”豔紅被迫在煙花巷呆得月餘,那鴇兒教她的第一式便是與男子調笑,哄人開心。此時二人僻處荒山,久坐無話,未免尷尬,於是豔紅便先開口了。木從心聞言笑了笑道:“別恩人不恩人的,讓人聽得氣悶,我姓木,草字從心,你叫我木從心就好。”豔紅道:“恩人有命,不敢不從,從今而後,我便喚你作木大哥啦。我叫趙鶯鶯,不是什麽豔紅,小時候家裏人都叫我鶯鶯,木大哥,你也叫我鶯鶯吧。”“嗯,鶯鶯,你家在哪,怎生為人強迫的,我送你迴去吧。”

    “我的家,我的家早就沒啦。我有個哥哥,幾年前投軍去了,他死在陝西,撫恤銀子被官府黑吞了,爹爹受不了,大病了一場。”說到這兒,眼睛已是濕潤了,她用手帕拭了拭眼淚,續道:“後來村子裏來了個大神,整日表演絕活兒,刀槍不入,說是八臂哪吒下凡,救人苦難。”

    聽到此處,木從心頓時警覺,隱隱覺得此事若非白蓮教,便與那假朱三太子有關,他以眼神示意,鶯鶯會心道:“開始爹爹並不相信,但鄰裏熱腸,便請了那自稱哪吒的一個手下,那人在我家裝神弄鬼一番,果然爹爹便大大地好轉了。但不久後,便有不三不四的人來尋爹爹,起初隻是帶酒肉前來,之後便勸說爹爹攜我入他們教,好像是什麽白蓮教。”果然又是他們!木從心聽到此處,手心一顫,竟將原本放在手中把玩的卵石捏的塊塊碎裂。鶯鶯此時心情激動,也未注意到木從心,繼續說道:“他們開始隻是不斷勸說,後來竟至苦苦相纏,但爹爹堅執不允,終於有天,他們又來了,爹爹仍是不允,說‘老兒的病是你們治好的,你們看這屋裏有什麽,便請拿去抵了,若非得相逼,老兒這條命也抵給你們便了。’那些人聽爹爹如此說,留了句‘你們愚昧無知,天將降罪’,便去了。第二日晚,我外出歸來,便見自家房子已燒成白地,爹爹生死不知,我被人擄到一個地方,那裏人說我生的好看,隻需我聽他們的話,他們便能幫我找到爹爹。但是我一個女孩子家,怎能,怎能……”言罷放聲大哭。木從心既憐且怒,又無法可施,隻得任由鶯鶯放聲哭著,良久,那鶯鶯哭聲漸止,木從心道:“這白蓮教著實可恨,不過他們說你好看,倒是真的。”木從心並非蠢驢木馬,因之前隻當她是個無知少女,自己比她大著七八歲,於她容貌根本未加注意,此刻聽得原委,竟似歹人看中了她,設計對付她家,無果之後方行強奪!以前木從心頗看不慣有些官家魚肉百姓做派,但近幾日所見,這白蓮教與偽朱三太子作惡之大,荼毒之深,更甚於貪官汙吏,此等蛀國大害,但教有一口氣在,決不能與之善罷!

    鶯鶯遭遇雖慘,但方才痛哭一場,心情已平複了許多,再得木從心誇獎,登時破涕為笑,眼中瑩然有光,道:“木大哥真覺得我好看麽?”

    木從心道:“那當然啦。”

    鶯鶯道:“既然這樣,就讓鶯鶯以後給做丫鬟吧,我會洗衣做飯,女工針線也還趁手……”聲音越來越低,說到後來,幾如無聲。

    木從心想,自己身罹大難,性命本已不足三百六十日,鐵掌門一事更遭奸人設陷,複不容於北方武林,強敵環伺之下,若能活到毒發斃命,便當謝天之恩。剩下的日子裏,自己一人,鬧世上不公不平事,殺天下不忠不義人,不拘哪處青山,便是埋骨處,一路多所艱險,又何必再平白連累一個姑娘家?

    鶯鶯見他麵露難色,隨即正色道:“木大哥,鶯鶯家道敗落之前,也曾聽父親談及聖人之道。其實自被擄去,我早萌死誌,以血書求人搭救原是最後一線希望,若血書無用,我身上還藏得有毒藥。天幸您將我從火海拉出,我知你是大英雄,不圖報答。但鶯鶯雖不肖,卻也知書,結草銜環,鳥獸尚且如此,恩人不要我報恩,定是嫌棄鶯鶯,但鶯鶯對天發誓,不曾玷汙家門清白,恩人肯收留,自有人給您做牛做馬,恩人若不肯收留,鶯鶯這條命是您救下的,還了您也就是了!”言罷,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旋開木塞,作勢欲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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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從心聽他說的斬釘截鐵,心中一凜,想她一介弱女子,孤苦無依,中原幾省白蓮教橫行,自己若舍她而去,她無路可投之下,舍死更有何法?隻是這樣一來,顯得自己是為了圖人報答而救人,“救美”固是“救美”,然則“英雄”二字卻勢須刪去,“英雄救美”少了一半,稍顯美中不足。不足便不足吧,橫不能為充英雄置人生死於不顧吧?這樣的話自己跟那偽朱三太子又有何異,他圖利,自己圖名而已。想到此處,自語道:“不,我豈能與此等無恥小人一般行徑?”

    鶯鶯聽得不得要領,問道:“啊?”

    木從心看著鶯鶯道:“鶯鶯,木大哥現下身在不測,以後的路千難萬險,你知道麽?”

    鶯鶯隻道他是指自己身體狀況不佳,忙道:“木大哥,你身體不好,對不對,昨晚你發作起來,確實嚇人,但好人有好報,您是大大的好人,終究能治好的。”

    木從心不禁苦笑,道:“木大哥身體早已百藥無醫,這是定了的,我說的日後千難萬險,卻還不知道有多難多險。”見鶯鶯一臉驚訝,木從心想,這小女子言道知恩圖報雲雲,多半一時衝動,自己將處境盡數告知,她能知難而退也未可知。當下將自己如何服下蠱丸,如何被陷害一一告知於她。鶯鶯聽完,睜大了眼睛,驚得說不出話。木從心見她陷入沉默,心道她果是知難而退,竟有些失落,但他萬事看得開,鶯鶯不隨自己去,也省了自己一番照顧她的功夫,自己要如何便如何,何等灑脫,因道:“鶯鶯,我勸你還是不必……”他話未說完,鶯鶯上前兩步,道:“木大哥,我本想,你若因嫌棄而不允,那我是無法可施,沒想到竟是如此…木大哥,你既身處此境,這一,這一年,”鶯鶯說到此處,又複傷感哽咽:“你打我罵我,殺了我我也是不能離開你的了!”

    木從心聽到此處,也覺感動,道:“我命在頃刻,許是明日就死了,你可想好了!”

    鶯鶯將那瓷瓶收入懷中,道:“木大哥哪天去了,鶯鶯便隨你下去,到了閻王那,繼續做木大哥的丫鬟,你是大英雄,大英雄豈能沒人服侍。”

    木從心道:“鶯鶯,大英雄我是不敢當的,佛言眾生平等,我也不用什麽丫鬟。”

    鶯鶯以為他又要婉拒,剛要開言,隻聽木從心續道:“我最不喜歡這些身份分際,什麽主子奴婢,聽起來悶煞人,我大得你幾歲,你便以兄妹名分在我身邊如何?”聽到此處,鶯鶯笑逐顏開,似將方才木從心所講的千難萬險拋到了九霄雲外,道:“好,木大哥。”

    “那你要答應大哥一件事,”木從心道:“不論我哪天去了,你都不能死,聽到了麽?否則你大哥一代少俠,身後連個墓碑都沒有,豈不讓人笑話?”

    鶯鶯聽到此處,一陣惆悵,卻不言語,折了幾根樹枝,便想在溪水中打幾尾鮮魚,捉幾隻蟹子整治,其實他們便再說上一會子話,又能有多久,木從心又剛剛吃過,遠不到下一餐飯的時候,隻是木從心說得淒涼,鶯鶯不願接他這個話茬罷了。

    忽聽得“撲通撲通”兩聲巨響,兩人從崖上掉落,正摔在鶯鶯身側,鮮血將溪水染得殷紅,漸得鶯鶯滿頭滿臉都是,嚇得她僵在當地,木從心抬頭一望,又有二人摔下,一先一後,這次是當頭砸到。木從心搶到鶯鶯身旁,一把拉開了她,又聽得頭頂有異,這次是一人,木從心自己要躍開,自是可以辦到,但鶯鶯卻勢須遭不幸,不及細想,腳下躍起,手上使個霸王扛鼎式,向上托舉。木從心與鶯鶯在崖底,這崖約可七八丈,一人屍身自身重量,攜下墜之勢,該是何等力道,木從心不敢將力用實,手掌甫觸那屍身,便急謀卸力,但千斤之力壓將下來,隻觸得一觸,木從心便感一陣暈眩,不過他手上力道也是奇大,終於阻住了那屍身下墜之勢。木從心托著那屍身,重重地落在溪水中,這溪水原本隻到膝蓋,此時他雙腿深陷淤泥,竟直沒到腰間。好在溪底淤泥鬆軟,因而木從心一躍,一卸,一落,硬碰硬地消去了上千斤之力,雙腿竟未受傷,不過也畢竟不好受,鶯鶯本來站在石上,見狀慌忙踏水過來,將木從心扶到岸邊,找了個遮蔽處,確定再也不會被墜物砸到,這才坐在地上,驚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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