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思傲聽青漣敘述完,自始至終未提及那本《逍遙禦風》,且幫中高手如雲,任哪一個都不見得在自己之下,不由得氣為之喪,由青漣陪著草草轉了轉,便迴屋歇息了。山西這邊,木從心自被構陷起,除了尋訪雲思傲,將天月劍交還,再也無甚明確目的。他在鐵掌門臨山峰頂待到夜間,繁星隱去,一路狂奔下山。奔行之速,猶如馮虛禦風,幾乎足不點地,山風在耳邊唿嘯吹過,刮麵如刀。到得客棧,發現客棧早已被官兵所圍,但十三司所擅者本就是暗夜潛行,且魏西宸手下“三傑”之一為自己所傷,無人主持大局,就算未服蠱丸,這種陣勢也攔自己不住。當下由客棧屋頂潛入自己所住客房,取了天月劍,行動迅捷,落地無聲,幾如鬼魅。又到客棧夥房取了兩隻燒鵝,一壇白酒,飽飽地去了。他記得雲思傲口中話語乃是南音,於是一路向南,揀著人跡罕至的地方,邊行邊尋景,邊尋景邊大醉,十幾日後,到了河南境內。

    木從心便是“禪宗祖廷,天下第一名刹”的俗家弟子,因此他於河南,稱得上了如指掌。眼下既到得河南,如何能不去探看一番?於是直奔嵩山。

    嵩山乃教名山,佛教文化豐富而燦爛。有法王寺,正在嵩山,創建於東漢,比洛陽白馬寺僅晚三年,比少林寺早四百二十年,據《說嵩》所載,白馬寺原為招待四夷賓客之所,因此可以說法王寺是中國佛寺創建之始。嵩山又是道教名山,中嶽廟始建於秦,原名太室祠,曾有“飛薨映日,傑閣聯雲”之美稱。中嶽廟是道教聖地之一,有“道教第六小洞天”之稱,端的是令人神往。當然這是文士的視角。在武人眼中,嵩山武學高絕,又是另一般存在了。少室山少林寺,是為“天下武宗”,奇人輩出,至北宋年間達到巔峰,掃地神僧、十三絕神僧冠絕當世,後又有覺遠大師,方證大師等,均不遜於當世任意豪傑,到如今的正清大師,巍巍乎高哉,令人歎為觀止。又有太室山峻禪院,是當年“五嶽劍派”之首嵩山派根本所在,一代梟雄左冷禪藝蓋當世,道教武功在他手中得以整理,煊赫一時,其後左冷禪妄圖合並其餘四派,但功虧一簣,盟主之位終於為華山派嶽不群所奪去,而嶽不群後為恆山派弟子儀琳所殺,五嶽劍派就此式微。

    木從心站在嵩山腳下,仰而觀之,想象各前輩風采,不由得心為之折。雖然這些人中盡有令人不那麽令人“景行行止”者,但百年已過,什麽功過是非,不過一抔黃土,唯有莽莽青山依舊在,滔滔碧水自在流。

    木從心上得嵩山,遠遠地看到知客僧正迎三人入寺。他眼力、耳力本就甚銳,中蠱毒之後,更是靈便了一倍不止,因此百丈之外便已看到,知客僧引著大內侍衛宮承瑞還有兩個身形高大,步履勻稱的人向寺內走去,想來鐵掌門一事已然驚動大內,自己出身少林,舍此別無親故,他們不去少林寺騷擾,確實無跡可尋。想到“親故”二字,十三司副統領孔柱國待自己甚厚,可惜無法相報了。

    少林寺既有大內侍衛追查自己,木從心便不宜再去,一則不願在師門生事,二則心下也暗自忌憚宮承瑞手段了得,於是對著山門方向再拜而去。下得嵩山,木從心腹中餓急,他自服蠱丸,不僅力道大增,食量也是大增。他進了一家小店,要了十斤熟牛肉,一壇烈酒,那酒入口便如火炭,他歎聲“好酒”,用手揀了一大塊牛肉丟給門外的一條栗子黃,那狗兒皮毛油亮亮的,衝著木從心搖搖尾巴,舔起牛肉,歡天喜地地拖到一旁享用去了。木從心心下痛快,心道“好狗才”,端起大碗將烈酒一飲而盡。忽然鄰桌一個大漢嘿嘿冷笑道:“瞧閣下喝酒的樣子,倒是條好漢,不過恕我直言,這狗兒雖然討人喜歡,但畢竟比不得人命,閣下這份善心,不若留著多救幾個災民。”言畢,那大漢起身離去,木從心待要答話,那人已去的遠了。

    木從心轉而探詢小二,原來就在此處向北,河堤莫名決口,淹了開封三縣,木從心奇道,眼下又非汛期,黃河怎的無端決口?那小二擠眉弄眼,木從心掏出一角碎銀子給他,小二頓時眉開眼笑,道:“哎呦,這位爺,小的不是這個意思,您老必定公侯萬代,”說著把那角銀子收在懷裏,煞有介事地道:“這位爺,您老還不知道,前些日子黃河裏有神龜叼來天書,連王母座下的九天玄女也下凡了。好家夥,當時黃河河心,泛的水花有十丈高,那神龜比咱主家的小店還大。那玄女娘娘從天而降,說康熙爺暴虐無道,天絕其嗣,並將江山奉還朱三太子。”木從心向來不信鬼神,對於這些裝神弄鬼的玩意兒,更是深惡痛絕,當下一拍桌子,震得盤中牛肉跳起老高,不過他隨即冷靜下來,問那小二:“你說這些鬼話,卻不是為了賺這一兩銀子,專門編來蒙我的?”那小二忙道:“我的親爺哩,我哪敢呢,就在開封城郊那段黃河,當時官府征發的民夫正在修河道,看到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那我問你,這天書是天書,跟決堤又有什麽關係?”“您聽我說,趕巧了,開封知府正在視察河堤,當即喝令左右向玄女娘娘和那神龜放箭,那玄女娘娘道‘助紂為虐,韃子能得天下,全賴你們這般沒骨氣的漢人,因你,天劫此地一年!’言畢,那神龜突然躍上岸,一口吞了開封知府,又轟隆隆幾聲,黃河決堤。唉,聽說這開封知府是個好官,好人無好報呀。”說完自知失言,突然左右開弓啪啪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念叨道:“玄女娘娘恕罪,這開封知府獲罪於天,他為官再清,卻是滿…這個這個,的走狗,死有餘辜,死有餘辜。”他話未說完,突然間左右臉頰又挨了兩巴掌,這兩掌來得好快,力道又大,隻打得他就地轉了三轉,木從心笑道:“這位小哥,你至誠之心上達於天,玄女娘娘賞了你兩巴掌,便不會再降罪於你了,這叫打了不罰,真真兒的可喜可賀!”那小二捂著臉,也不知到底是玄女娘娘,還是誰打的自己,隻喃喃道:“謝,謝大爺吉言。”木從心甩下幾兩銀子,頭也不迴地去了。

    木從心雖不再是官身,但仁俠之心未泯,出了小店,便直奔開封而去。嵩山距開封不過百來裏路,木從心一路不停,不多時便到了。他沿途打聽,很快便到了黃河決口處。著眼一望,四周盡成汪洋,樹木摧折,房屋倒塌,餓殍遍地,數十裏不見活人!見此情景,他不禁呆了,什麽九天玄女,神龜送書的屁話他是不會信的,還有什麽狗屁朱三太子。木從心當初供職於十三司,不過是不願逆拂師命,不願辜負孔副統領厚待,自己則無可無不可,及至被構陷而逐出十三司,內心深處反覺自由,天地為之一寬,因此他甚至未追查是誰構陷於他。至於華夷之分,他於此向不介懷,在十三司他也曾聽人言及有個假朱三太子,但當時此人罪行未曾昭彰,於是一直將他當做一個妄人,哪朝哪代還沒幾個白日做夢的混賬了?但由此時所見,前番店小二所講,當可推得,決堤之事即或不是此人主謀,也當與之有重大聯係,這朱三太子以一己野心,置數十萬黎民於水火,其狠毒下作,比之禽獸猶有不如。若這樣的人是天命所歸,那可真是難以想象。木從心握著天月劍的手幾乎攥出血來,不將此獠活剮作三千六百段,木從心枉自為人!

    木從心折至開封城郊,一處地勢較高的所在,此處聚集了大量無家可歸的災民,隔幾百米便有座粥棚,雖然不是施粥時分,但棚前依舊擠滿了人。木從心遠遠地聽到有拉扯唿喊聲,夾著哭鬧,亂作一團。他快步過去,隻見兩人正抓著一個小女孩頭發,往一輛騾車上拽,一個婦人滿身泥汙,死死拽著其中一人的褲腳,但這婦人身材瘦小,如何阻得住?眼見女兒就要被拉到車上,隻聽其中一人“啊”地大叫一聲,跟著那婦人被一腳踹出,她嘴裏血淋淋地,銜著一塊肉,正是從那人腿上生生咬下來的!那人捂著傷口,鮮血從指縫間汩汩流出,劇痛之下,蹲也不是,站也不是。那婦人轉頭看向一旁領頭的那個,男人卻目視著瑟縮在一旁的一個男子,歎了口氣,道:“大嫂,怪隻怪尊夫不爭氣,賭場裏輸了銀子,有契在此,白紙黑字。”那婦人撲上去抓打瑟縮在地的男子,那男子伏地抽泣,漸至嚎啕。領頭的那人不忍再看,猶豫了一下,道:“帶走!”也不看那受傷的手下。木從心按劍在手,正要鬧他個天翻地覆,忽然圍觀眾人中一個大漢越眾而出,隨手一劍,將拉著女孩頭發的那個惡仆手腕斬下,跟著挾手奪過那張賣身契,掌力到處,已將那紙研成粉末!木從心已認出是先前小店中指責自己的那大漢,木從心未及叫好,那大漢已與領頭那人鬥在一起。那領頭的倒有幾分本領,但豈是那大漢之敵?數招一過便被那大漢用劍逼住脖頸,那大漢道:“衝著你方才那聲歎息,你的頭顱暫且留在頸上,以後莫要犯在我手上,滾!”

    那大漢正要撤劍,豈料那領頭的一把抓住長劍,仍舊放在自己脖頸上,昂然道:“高某既食人俸祿,便當為人效命,欠債還錢,這是自古的規矩。今日你要殺我容易,要壞這規矩卻難!賭桌無贏家,這道理人盡皆知,我不過是個賭場護院,此人我曾三次提醒於他,你問他是也不是!可我也隻能到提醒為止了,難道我還能將這人打出?我吃著主家的飯,橫不能砸人家的鍋?!”聽到此處,木從心心想這姓高的巧舌如簧,但所言也並非毫無道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此事也不能全然怪姓高的。

    那邊那輸女兒的男子“我不是人啊,啊,嗬嗬嗬——”大叫了一聲,羞憤之下,抬頭便往一棵大樹撞去!也難怪,木從心從旁聽著,尚且臉紅,看來這人羞恥之心尚在,既如此便有可救之情,於是一步後發先至,將這男子架住,正想去勸開那大漢與姓高的,未及近前,那大漢手先自放下了手中的劍,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道:“這男子雖不爭氣,他妻女卻著實無辜,姓燕的有個毛病,一件事既然幹了,無論對錯,一定幹他媽到底,這一錠銀子足夠抵債了,老弟這就請吧。”那姓高的雖然硬氣,卻也識得時務,他一拱手道:“燕兄高義,在下中原武林世家,家嚴為奸人所害,家慈憂傷成疾,在下不得已做此辱沒祖宗的營生。適才也非有意衝撞,隻為教燕兄得知,有些事並非一眼看上去的那般,有些人也未必會去屈從於威嚇之下。噢,還有,燕兄這一錠銀子,給得多了。”言畢,運力在那錠銀子上一捏,那錠大銀從從中間分成兩半,姓高的丟了一半給那婦人,那婦人摟著女兒,搗蒜價向燕、高、木三人磕頭,三人相視而笑,頓生知己之感,姓高的不顧那倆廝仆,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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