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從心渾渾噩噩,在黑黢黢的叢林中慢無目的地走著,一摸身邊,十三司衙門的腰牌也已不知去向,隻剩那個卷軸留在身邊,舍此一無所有。這樣走了兩個時辰,他腳程奇快,沿山路盤旋而上,已到了鐵掌門鄰山峰頂,向前走,便能微微感到腳下顫動,並隱隱有水聲,再走得數百米,水聲越來越響,到得盡頭,原來是一條瀑布,飛流直下,震耳欲聾。此刻月亮隱去,長庚顯現,正是一天中最最黑暗的時刻,他對著瀑布,隻盼能衝刷去內心的百味雜陳。突然他覺得全身無力,散架一般,然後一股寒氣從頭頂神庭穴而下,經人中、天突、紫宮而下,所到之處徹骨奇寒,而恰在此時,另一股寒氣自足底湧泉而上,經太白、商丘、大鍾穴而上,兩股寒氣會於關元,霎時間腹中猶如千萬把小刀攢刺,木從心傲性使然,雖四周空無一人,卻咬牙不發出任何呻吟。如此忍得半柱香時辰,寒氣漸漸消退,便似由死到生地走了一遭,全身又充滿了無窮力道,連困意也消失得幹幹淨淨。此時定下神來,想到如今非但十三司衙門必欲得己而甘心,江湖上亦定是滿城風雨,鐵掌門的黑鍋是背定了,即或自己隱伏不出,隨便哪處深山,外人要找進來都是千難萬難,但蠱毒加身,今日算起也不過一年之命,自己喚作“木從心”,倘若窩窩囊囊那可就是“不從心”了,一字之差,可連祖宗的字號都斷送了。想到這裏,一股不平之氣油然而生,雖千萬人吾往矣,既然一無所有,反而天地為之一寬。那把天月劍尚在客棧了,沒帶得出來,雲思傲為其甘舍己命,自己從小便是少林俗家弟子,之後入十三司,晝伏夜出,刺探官家秘密,極少有交心的朋友,而自己與雲思傲無論如何也可算得共過一場生死,不若迴去取劍,沿途尋訪,將劍送了他。至於天下之大,何處去訪,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話說薔薇十字騎士露西令手下之一的吉姆將自己的聖魔之血金章托人帶走之後,便率餘人離開了天隱寺,臨走時靈虛方丈諄諄至囑,天隱寺雖不如北少林名望之高,但百年基業,門下也有些人才,若遇難事,隨時致書,天隱寺力所能及絕不推諉。露西微笑不語,轉身離去。這幾日,露西防範嚴密,雲思傲在寺中謀盜《逍遙禦風》不成,本來奸盜乃武林大忌,成名人物頗不屑為之,但雲思傲欲要報仇,舍此別無他法,因而繼續遠遠地跟蹤著露西。

    露西與三個手下自浙江取道西行,為不惹人注目,幾人扮作尋常江湖豪客,頭戴大鬥笠,以黑紗遮麵而行。雲思傲則扮作一個私鹽販子,沿途偷聽他們言語中談及“綠林盟”,“大禮”,“結盟”等詞,雖不甚了然,但也能大體推得他們是前往綠林盟四川總舵送禮,借綠林盟之力站穩腳跟,徐圖發展。知道此節後,雲思傲便時而行到露西之前,時而落在其後,果然一路未引起絲毫懷疑。如此行得半月,終於到了潼川,入了四川門戶。“山雄莽蒼蒼,連湘黔,接川秦,縱橫八萬平方公裏;水勁浩蕩蕩,出三峽,奔雲夢,活躍三千一百萬人”,人以形容四川天府之國,山勢奇偉,水勁雄壯。果不其然,一入四川,往來人流也變得稠密起來,雲思傲暗隨露西一行,在青城山腳下一家客棧住了下來,摸摸自己囊中羞澀,半夜潛入官府,取了些不義之財,天將亮時迴到客棧,卻正好遇到露西一行勁裝短打,望城外行去。雲思傲這些日子暗中觀察,已略知露西手下人的底細。自赴浙始,露西身側有四名手下相隨,那“繼母”已於前幾日被派出送信,現下她身邊尚有三人:泰格,身形甚偉,身上凡有肌肉處盡皆凸起,胸前衣物緊得似乎要崩裂開來;多克,身形瘦高,臉頰凹陷,但唿吸細密而綿長,本領如何,卻看不出來;皮特,一路與露西說說笑笑,不時擺弄一下一支火銃樣的玩意兒,但遠較尋常火銃為小,這等物事有何作用,卻不清楚了。

    雲思傲跟隨他們一行沿青城山而上,行得兩個時辰,已攀到半山腰。雲思傲行到一個時辰之後,便需運內功助力前行,但遠看著露西,弱不禁風的女子竟無絲毫疲累之感,不禁既詫異又是欽佩,更激起了好奇。這時,露西一行停下了,前方出現了一個斷崖,再也無路可循,隻見露西朝崖對麵喊了句什麽,對麵不知哪鑽出兩人,喊道:“磨礪以須,聞天下頭顱幾許?”

    露西道:“及鋒而試,看老夫手段如何!”未及對麵反應,露西又道:“四水江第一,四季夏第二,老夫居江夏,誰是第一?誰是第二?”

    對麵二人一聽,喜上顏色,揚手搭弓,一支嬰兒手臂粗的箭釘在了露西身旁的大樹上,箭尾拴著一根繩子,看樣子是要請他們攀著繩子過崖,這懸崖到對岸,闊逾七八丈,繩子架在其上,山風吹過,一搖一晃,看去十分危險。那泰格生性最是急躁,伸手便欲攀,露西攔住了他,看著對麵,微笑不語,對麵兩人恍然大悟,道:“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後,小子本儒人,豈敢在前,豈敢在後!”露西燦然一笑,不再攔著泰格。四人剛剛攀過,一個人抓住繩子那端一拽,箭頭帶著一塊樹皮掉了下來,這一手雖非上乘武功,但此人膂力強勁,卻也令人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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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思傲自小隨師父在山中生活,要攀繩越過區區懸崖自是不在話下,但眼下沒有繩子,便無法憑空越過。眼見露西身形越來越小,轉眼便會消失不見,雲思傲拿出防身匕首,對準一棵粗細適中的樹,砍斷樹根,折去雜枝,綽起那樹幹亡地下一撐身子便借力彈了出去,不料甫到半途便覺後力不濟,眼見要觸到對岸凸出的山石,但身子卻向下墜去,萬幸崖壁有蒼鬆橫橫地伸出,彷如巨人之手接住了她。但方才一衝之力加上下墜之勢何等力道,隻震得樹幹於崖壁相接處的山石也鬆動開來,那鬆樹更是吃力不住,眼見便要折斷,雲思傲情急生智,慌忙解下腰間緞帶卷住了那凸出的山石,在那樹幹將折斷之際,手上借緞帶之力,腳下借樹幹彈力,一閃身便上了崖。就在此時身後傳來樹木斷裂之聲,良久才聽到崖底悶響,似有水聲。雲思傲方才生死之差,隻在一瞬,她又是委屈,又是心酸,隻想放肆哭他一場,怪的是,這當兒偏生又想起木從心那呆子,真想踢他兩腳化解心中委屈,念及此處,她紅著眼圈兒笑了笑,係好緞帶。但耽得一刻,露西一行已蹤影不見,雲思傲無奈,隻得順著小徑向前追去,走一步看一步了。

    雲思傲施展輕功,幾個起落便已追到方才目力所及之處,眼前林木卻不再雜亂無章,竟似活了一般,她盯著哪一棵樹,哪一棵樹便似活了一般,待她到得那樹跟前,發現那樹倏地轉換了方位,幾棵樹一起看時,那樹之中似乎隱含著厲害陣法。她向身後看去,卻發現後路已為幾棵樹擋住,向迴走,那些樹也反其道而行,不再躲她,反而紛紛迎麵堵來,奇亦為正之正,正亦為奇之奇,彼此相窮,循環無窮。此時她放才意識到,自己已入彀中。突然不知哪裏機括啟動,東西南三個方向射來門一般大的“暗器”,上麵布滿尖刀,雲思傲不及深思,慌忙向北麵逃去,倉促間腳下一沉,她急忙提氣躍起,此時身後傳那“暗器”相撞的聲音,陷阱也已躲過,正自慶幸,一麵大網兜頭罩到,雲思傲隻聞到一陣濃香,便即人事不省。

    雲思傲醒來之時,已置身一座極其堂皇的臥房之中,兩個妙齡少女侍立在屏風兩側。她此時隻覺口渴,並且頭痛欲裂,掙紮著欲起身,卻渾身酸軟無力。見她醒來,兩個侍女喜上顏色,道:“女俠前番誤入鬼竹林,為敝幫幫主所救,但此時藥力尚未消盡,請女俠安心靜養。”說完,一個侍女道聲告退,另一個則留下聽她吩咐。雲思傲一頭霧水,向那侍女探詢。原來適才自己在鬼竹林誤中機關,被網罩住,中毒暈倒,其間與綠林盟總舵所在已相去不遠。巡山弟子發現之後,正欲滅跡,許是雲思傲命不該絕,適逢皇甫青雲練功歸來,瞧見她手臂上的刺青,急忙喝止手下,喚幫中精通醫術的李起死為她解毒,並親自運功替她驅毒,爾後妥善安置,此時,距她昏迷已有一日餘。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威嚴而洪亮的聲音:“你們在此等候。”便有一中年男子推門走了進來。這人看去已過不惑,身材高大,劍眉虎目,高鼻闊口,一襲月白長衫,儒雅而不失威嚴。他坐到床前桌上,問道:“姑娘是什麽人,跟憐青宮有何淵源,敝幫僻處世外之地,姑娘遠道而來,有何圖謀?”

    雲思傲人如其名,向來性傲:這男子闖屋已是無禮,又非自己師長,推門便以生硬語氣盤問於己,更是無禮之尤,念及此處,便道:“姑娘中了你們奸計,要殺便殺,要你假惺惺賣好,你有本事,便跟姑娘過上幾招,贏了再問話不遲。”聽到此處,旁邊侍女已嚇得麵如土色,顫栗之下竟失手打翻了燭台。那男子正要發作,雲思傲道:“唿喝一個女子算什麽,我瞧你呀,便隻會裝腔作勢,沒什麽真本領。”那中年人本來臉色淡淡的,渾不以雲思傲所言為意,但聽她說出“沒什麽真本事”這句話的時候,似是聽到天大的笑話一般,當即大笑起來,良久笑聲方息。

    這下輪到雲思傲驚訝了,這人莫不是個瘋子?忽見那人衣袖一拂,麵前的桌子瞬間被一股柔和至極又霸道至極的力道推到了牆邊,卻未碰到牆麵,桌上茶杯固然未倒,茶水也未濺出一滴,隨後他很自然地站起身來,道:“女俠指教的是,但在下實有疑問要請教,女俠既然出下了題目,我若堅執不允,反不為美。不過女俠現下狀態不佳,就讓我這個不成器的婢子代我領教幾招吧,倘若輸了,在下當禮送女俠下山,絕不為難。”他這樣說,言外之意是說,如果贏了,便要強迫雲思傲迴答他的問題,雲思傲如何不知。那人想的卻是,自己何等身份,豈能恃勢逼問一女子,況且這女子似與以前的那個人大有淵源,隻有等她亮出武功家數,看一看能否瞧出端倪了。他說完朝跪在地下的侍女點了點頭,那侍女如獲大赦,站起身,擺個起手勢,道:“請女俠賜教。”她這一起身,一擺手,身形曼妙,英姿颯然,儼然名家風範。雲思傲心道不妙,但比武之議是自己提出,此時退而避之,那可比比武落敗更加丟臉,以後如何在武林立足?事已至此,隻有先應付下這一陣再說了,心中卻暗悔小覷了天下英雄。

    雲思傲道聲得罪,出手便是一招“雪北香南”,取聲東擊西之意,左手虛抓對手麵門,對手格擋麵門之時,需同時向後退身才能應對,如此則胸腹之間必有破綻,雲思傲右手便可趁虛而入。她往常用之對付尋常江湖上走動的豪客,百試不爽。但此時對手卻非等閑,將頭微微偏轉,便讓開了這一抓,非但未向後退,反而向前欺了一步,以左肩撞雲思傲右身,雲思傲隻得側身後退,就在此時,那侍女右手一招“依草附木”,身子再度貼近雲思傲,施展短打功夫。雲思傲與那侍女粘鬥,所爭隻在纖毫之間,她一招之間便被迫退,今日比試已然敗定,隻是不甘敗於小婢之手,這才勉力支撐。以身份高低量人,古之先賢亦不能免,但張飛原是步弓手,關羽曾作馬弓手,這小婢雖隻有侍女之份,也如此了得,隻能讓人感歎天地之大,自己之小了。

    總算那侍女領會到主人心思,要逼雲思傲使出能辨別門派來曆的招數,因而出招之時處處未盡全力,否則早已致勝。拆到三十招後,猛然感覺雲思傲出手之時力道大增,而招數之巧也大勝於前,知道目的以達到,於是凝神應對,再拆幾招,等主人看出來曆之後,賣個破綻跟對方打成平手便了。她應對雲思傲之時,也時不時注意著主人反應,隻見主人臉色越來越凝重,飽含著喜悅,又有傷心失落,似是被勾去魂魄一般,與她平時所見那個當機立斷,一言立決的主人大不相同,不禁又是擔心又是害怕。分神之下,終於被雲思傲以一招“一葉障目”擊中左肩,倒地落敗。那“一葉障目”專門用於對付分心他顧的對手,是憐青宮獨門武學,雲思傲擊敗侍女,實以竭盡了生平之力。那侍女站起身來,向雲思傲微一欠身道:“女俠的確比婢子高明的多了,多謝手下留情。”雲思傲心裏知她讓著自己,也知自己趁人之危取勝頗不光明正大,但那又如何,姑娘贏了便是贏了,管他怎麽贏的,於是隻笑了一笑,不再言語。

    說完,這侍女又向那白衣男子跪倒,言道:“婢子無能,請主人處置。”

    那白衣男子卻怔怔的不言語,像是迴顧起了什麽要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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