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京城九門已經下鑰,東門城門領與八個守衛睡眼惺忪,尋常人家早安歇多時。幾乎沒有任何聲響地,三個身著夜行衣的人“嗖”地從官道旁邊的林子裏鑽出來,“品”字形排布,步伐一致,步態姿勢甚是講究,這三人從幾十丈外欺到城牆下,隻一瞬的事。領頭的打個手勢,他三個壁虎似地順著牆根筆直地攀上牆去,一眨眼消失了。幾日之前,趙武德傳命押送的要緊物件失陷,這三人正是青幫分舵主張敬之遣來報信的。傳遞消息這種事,本來派一人來辦也可以,但先前青幫已有人橫遭暗算,是以張敬之派了三人取三條不同道路同時前往,三人功夫相若,竟同時到達。

    此刻十三司衙門暗流湧動,表麵看去這是個普普通通的大戶宅院,實則大大地不同。簡而論之,這裏就類似於前明的錦衣衛,除了民間疾苦,其餘的譬如百官行止、輿論動向等等,一切與皇帝統治相關事宜均在其管轄範圍之內。不同於地上的中正堂皇,地下設有牢房,作刑訊關押之用,江湖上三流把式發狠時常道“站著進來,躺著出去”,在這裏,進來時固然是站著,可最後能不能躺著出去卻難說得緊了。好在朝堂之上,封疆大吏之間的爛汙永遠拆之不盡,所以尋常百姓一時倒也沒機會來領教他們的手段,不得不說是善莫大焉。

    忽然,巡夜的小校發現一支袖鏢插麵前麵青石板縫隙中,鏢攜勁風從身後射來,幾乎貼耳而過,他順著此鏢來勢向迴望去,一條黑影足不點地般奔行在屋脊上,幾個起落消失在夜幕中。小校迴過頭來細看那鏢時,鏢身上鐫著“十二”二字,鏢尾仍在不住顫動,知道這是十三司衙門自己人前來通報消息。至於十三司衙門的暗器刻著“十二”二字,乃是為了保密而缺筆。而鏢中所藏紙條,上麵通報的消息,說的自然是青幫押運的貨物失陷一事。

    按紙條上所述,在江蘇境內河道發現貨船一艘,根據船上標記,正是青幫負責押運的那隻。船上貨物、船老大、祁金等盡皆不見,隻空餘四具屍首。紙條之上雖然隻寫了寥寥幾字便戛然而止,但右下角衿著“體元主人”四字,十三司衙門之中,資曆老一些的均知,“體元主人”,便是康熙皇帝本人,因此,誰也不敢因為紙條兒上字少而輕忽。

    翌日,除了副統領孔柱國,十三司衙門其餘幾個得力衙屬均到了,他們齊聚在密室之中,便是為了料理青貨物失陷的案子。

    其實這紙條兒昨夜早有親信密報於魏西宸,但他真真兒地心思縝密,還是裝模作樣地讀了一遍,之後才遞給餘人傳閱,皺眉作沉思狀。半晌,聽他說道:“朝廷要緊物資被劫,聖上既賜知於本司,則我等須當體察聖意,盡早追迴失物,爾後誅殺此等無恥匪類,以慰聖心。此外,反賊手段可是不俗,”言畢,他掃了屬下一眼:“木從心!”

    “屬下聽令!”一個身形挺拔,麵目俊朗的人站了起來。他是少林俗家弟子出身,孝莊太皇太後篤信佛教,去年底召北少林高僧前往講經,木從心隨眾前往,機緣巧合之下木從心為孔柱國看中補進十三司衙門,算來已半年有餘。因方才木從心正與人竊竊私語,倉促間聽得統領點到自己,匆忙應答,不免聲音大了些。他是孔柱國手下第一硬手,中氣充沛,一聲“屬下聽令”隻震得各人耳朵嗡嗡作響。見各人麵現不悅,他意識到問題所在,忙陪著笑臉道:“屬下聽令!”前一聲用力過猛,這一聲他本想正常應答,孰料窘迫之下寥寥四字也說得氣若遊絲,最後一個“令”字幾不可聞。

    這一下各人認定他第一次聲震屋宇乃是為了炫示功力,不由得臉色更加難看。

    十三司衙門內部,大統領魏西宸似是康熙身邊某重要人物的親戚,籍此進身;副統領孔國柱則不但武藝超群,更在平吳三桂之戰中幾死幾傷,是以堂堂戰功博的出身。因此二人互相瞧不起,素來便有嫌隙。而魏西宸今日好容易有機會撇開孔柱國召集幹將開會,滿心期盼著將會開得威嚴肅穆,好加緊攬權立威,孰料木從心這廝竊竊私語於前,放浪戲耍於後,顯是不將自己放在眼裏,是可忍孰不可忍?

    魏西宸正待發作,轉念一想,此會開得威嚴肅穆與否於我而言乃是大事,於其他人而言卻是小事,我若因些許小事發作於他,不免讓眾人小瞧了。他腦子轉的倒快,反而為木從心解圍:“木從心乃是少林弟子,生性曠達不拘小節,各位勿以此為非。”言畢,繼續道:“木從心聽令,吾皇對我司信任有加,查訪本案乃是本司第一要務,雖案情繁複但你武藝高強,機變無雙,定能克建殊勳。令你從速著手,破獲此案。”說完,魏西宸微微一笑,對自己此番料理甚感滿意,一者一腳踢開這個燙手山芋;二者木從心在外查訪,日後對付姓孔的便多了幾成把握;三者此案若能破,則是自己慧眼識人,也同時送了一樁功勞給木從心,日後可趁勢拉攏,若不破則順勢除滅了他,無論如何,事態總是朝著自己這邊兒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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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從心乃是心底無私的性情,從不主動將人往壞處想,隻覺得魏西宸為自己解了圍,免了一場難堪,對他好生感激,卻豈料對方一轉眼動了這麽多心思。後來聽魏西宸將本案交給自己,也沒向歪處想,至於什麽“吾皇對我司信任有加”“本司第一要務”雲雲,更是渾沒放在心上,雖是禦案,但本司接過禦案無數,豈是尋常衙門可比?於是心懷感激滿口應承下來。

    眨眼間,一日半過去,木從心到了江蘇曲水縣縣衙。曲水縣在江蘇偏南,那艘空船和四具屍身便是是他們縣首先發現了的。等木從心尋到此處,夜已是深了,縣裏隻知這是一宗命案,卻不知這命案牽扯到皇上,因此,木從心覺得還是不驚動他們為好。於是他摸到縣衙後堂停屍的院子,一提氣翻了上過去。後來他追憶此事,方才明白,原來自己並非不諳事務,也非特立獨行,而是內心深處便將自己當成了江湖俠客,而非朝廷特務。

    不知怎的,木從心甫入停屍間,便總覺得有人在注視著他一舉一動,饒是他身出少林,堅信諸佛庇佑,但幾具麵目猙獰的遺體橫在麵前,總是讓人不得不抱一份敬畏之情。他暗暗念了一遍往生咒,道句得罪,便拿出火折子點燃了一隻蠟燭。木從心檢驗幾眼屍身,便支起耳朵聽幾聲動靜,他輕裝夜行,潛入縣衙時未曾攜帶腰牌,一旦被巡夜兵丁發覺,便無法自證身份,即或是出手打發了他們,畢竟屬節外生枝,日後再來勘查便不似今日這般輕易了。

    仔細看去,一具屍身已被利刃剖開,心髒碎成了一團,不似刀傷。其餘三具仰麵躺在木板上,尚屬完好,正麵卻看不出什麽。木從心將他們一一翻過,不禁暗罵一聲:“狗賊,恁的狠毒”,罵完之後,想到自己犯了妄語戒,又道聲慚愧。

    原來在他翻到第三個屍身的瞬間,一片布片掉落下來,呈手掌狀,無名指似與小指齊長,除此之外無甚特異。大清以武立國,世上多有練武之人,能一招取人性命原也不難,但要以掌力切下薄薄布片,此等功力卻殊為難得,看來下手之人絕非泛泛。方才木從心之罵,一半為了此人下手陰毒,另一半也有感歎此人武功高強之意。隻見第三具屍身後心處烏黑一隻掌印,不問可知,也是心髒震碎而死。再迴過頭去檢視前兩具,發現他們後背衣物卻完好無損,除去衣服看時,後心也隻略微有淤色,若非有樣在先而引得人仔細去檢視後心部位,當真是極難發現。如此又查勘了小半個時辰,但除此之外便一無所獲了。

    一縣巡防之嚴自是比不過十三司衙門,因此,是夜並無巡邏兵丁。木從心又去停船處檢視了幾遍,在艙底發現了一張明黃帛書,已為水所浸濕,除此無果。

    迴到宿處,拆看帛書,字跡模糊已無法可辨,細細去看時,僅“山孔家”,“皇甫合”,“特遣人五山無相大”模糊可辨。其中“山”與“孔家”之間隔著一字,“皇甫”與“合”之間又隔著三字,“特遣人”與“五台”之間隔著十數字。

    其中“山孔家”所指自然是山東孔家,普天之下也隻有這一家敢稱“孔家”,其餘的隻是“姓孔的人家”罷了。然則“皇甫”又是誰?逐個去想姓皇甫的人物,終不成是七省綠林盟主,人稱皇甫無敵的皇甫青雲?木從心在寺之時對此人多有所聞,人言他仁俠仗義,更為難得的是,綠林盟更在其統帥下安守本分,但對他武功的傳言卻是甚少。待到後來,“特遣人五山無相大”雲雲,便更加叫人不明就裏了,五台山麽?船老大分明是取道南下,五指山?想到此節,不禁啞然失笑,野書裏的情形難道當真存在,就算存在,東勝神州卻怎生走法,木從心呀木從心,你也可算得不學無術。

    既然頭腦昏亂,那便不去想他,言念及此,木從心除下夜行衣,躺在床上,立時便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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