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蹬蹬——”


    黑暗的空間當中,一個年級不小的老頭皺著眉頭走來走去。旁邊的下人一個個屏住唿吸,誰也不敢發出任何的聲音。氣氛很是壓抑。


    而在寂靜的時刻,突然傳出急促的跑步聲。然後就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老頭立馬上前,打開了門,顫聲問道:“怎麽樣了?”


    “大人……”


    老頭看到下麵的人吞吞吐吐,就已經是知道事情不順利。老頭忍不住仰天長歎。


    “長孺誤我!長孺誤我!”


    這個歎氣的老頭不是泛泛之輩。


    此人是湖南巡撫陸元鼎,今年五月份才接替趙爾巽成為湖南巡撫的。陸元鼎今年六十五歲,同治十三年的進士。在清末來說也算是一員非常出色的能員,並不是一個庸庸碌碌的庸官。


    1880年,光緒六年的時候他擔任江寧知縣。當時法國教士要霸占古刹,但他當時依據條約直接拒絕。在當時的中國來說是非常少見的,因為當時的滿清官員最害怕的就是和洋人有關的事情。後來他在上海的時候,麵對法商行兇殺人,也是據理力爭。1898年(光緒二十四年)遷按察使。是年江陰發生美國教堂被毀事件,美國駐滬領事非禮幹預,他堅持中國司法司法主權,力拒幹涉。雖然因為大環境的原因,他的努力效果甚微。


    但這在當時已經是很厲害的官員。


    之後他曆任地方官,都有很不錯的政績。特別是任泰州知州,疏浚城河,整修裏下河水道,建斜豐港,續修範公堤,使泰州、東台兩境一時無水患。從他的履曆就能夠知道,在晚清的時候,他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官員。


    可是一直都是意氣風發,麵對壓力也從不氣餒的陸元鼎,此時卻是長長的歎氣。


    此時陸元鼎的腦海當中浮現出一個能幹、堅韌的身影。


    陸元鼎口中的長孺是湖南按察使張鶴齡的字。


    其實早就有人向他報告了明德學堂的黃軫是革命黨,當時他本來是準備審一審的。隻不過後來有很多湖南士紳做了保證,包括攸縣龍家、長沙譚家都給予黃軫擔保。更重要的是當時任學務處總辦的張鶴齡和黃軫見麵之後表示他不是革命黨。


    這才讓陸元鼎放過了黃軫。


    陸元鼎是非常相信張鶴齡的。


    張鶴齡也是非常出色地一名官員。在前任趙爾巽當湖南巡撫的時候,張鶴齡就是他手下的一員幹將。趙爾巽本身即是一員能吏,而張鶴齡是趙爾巽最器重的人。趙爾巽比較支持洋務,而張鶴齡在這方麵能力就非常強悍。


    所以陸元鼎來到湖南之後,也是非常器重張鶴齡。不敢說是言聽計從,但對於張鶴齡也沒有懷疑,對於他的能力更是非常肯定。


    沒想到啊。


    張鶴齡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大人,會不會張大人他……”


    現在陸元鼎旁邊的是他的心腹,是陸元鼎的師爺。


    陸元鼎搖搖頭。


    雖然張鶴齡這一次錯了,而且張鶴齡提倡新學、熱心洋務,但是陸元鼎還是不相信張鶴齡跟革命黨有什麽關聯。畢竟張鶴齡是趙爾巽最器重的人才,甚至也深受湖廣總督張之洞的器重。


    “對了,大人。據下麵的調查,有人看到了黃軫進入了龍家。”


    “龍家?哪個龍家?”


    “龍湛霖大人家。”


    陸元鼎一怔。


    “你們有確鑿的證據嗎?”


    “這……。大人,我們的人看到了疑似黃珍的人,跟著明德學堂的胡元倓去了龍家。”


    聽到這個迴複,陸元鼎沒有高興,反而是更加苦惱。


    最後陸元鼎揮了揮手讓他出去。然後一個人陷進了沉思當中。


    龍家?


    就算是有確鑿的證據,龍家也不是自己所能夠撼動的。湖南龍家可是湖南士紳當中實力最強悍的一個家族。


    湖南龍家,就是攸縣龍家,傳承幾百年。發跡於唐朝時期,在明朝洪武年間從永新來到了攸縣。之後的明清兩代攸縣龍家出來的各種高官不是一個兩個。


    從明朝初年到清代,攸縣龍家出的進士、舉人、貢生、國子監生共一百三十多位,秀才則比比皆是,難以計數。六百年來,攸縣龍家出仕的人也不少,任侍郎者三位,任布政使以下知縣以上者數十位,受皇帝敕封誥命74道。


    龍家目前的家主是龍湛霖,這位可不是普通人。他曾經是清朝刑部右侍郎,現在則是以老辭官歸家。


    就算是現在湖南龍家進入官場的人數都數不清。


    在清朝官場上親朋好友不知道有多少。而且龍湛霖還是前刑部右侍郎。龍湛霖的兩個哥哥,都是進入官場,雖然沒有龍湛霖這麽高的官位,但也不低。就像龍湛霖的一個哥哥龍汝霖,這位當年可是肅順的幕僚,是“肅門五君子”之一。


    而龍湛霖的姐姐則是嫁入了湖南另一個大家族譚家。


    這個譚家就是譚鍾麟的家。龍湛霖的姐姐嫁給的就是譚鍾麟的哥哥。譚鍾麟在湖南更是一位名人。他做過浙江巡撫、陝甘總督、吏部左侍郎、戶部左侍郎、工部尚書、閩浙總督、四川總督、兩廣總督。在五年前更是成為了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可謂是顯赫一時。


    這就是湖南譚家。


    譚鍾麟還有一個兒子也是湖湘名人。就是他庶出的三兒子譚延闓,和陳三立還有戊戌變法當中犧牲的譚嗣同一同被譽為是“湖湘三公子”。


    湖南龍家和譚家是湖南數得著的名門家族。


    特別是龍家,紮根於湖南幾百年。在湖南的影響力超過任何一個家族。


    不僅僅是如此,龍湛霖的侄子龍璋還是左宗棠的外孫女婿,譚嗣同的親家。龍璋的妻子是左宗棠的外孫女,晚清末期的一代名臣淘澍的孫女。


    淘澍和“湘軍三傑”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關係密切,甚至可以說是湘軍三傑的另一種老師。他不僅僅是和左宗棠是兒女親家,跟胡林翼也是兒女親家。憑借著龍璋,龍家跟左宗棠、胡林翼他們都算得上是親戚。


    除了龍璋之外,龍湛霖還有一個享譽湖南的兒子龍紱瑞。此人的名氣也一點不小,甚至可以說名氣很大。因為他曾經和譚嗣同是同學,兩個人交情很深。


    譚嗣同被處決之後,他的屍體迴到了湖南。當時連譚嗣同的老爸原湖北巡撫譚繼洵都害怕慈禧,所以不敢辦喪事。但龍紱瑞卻為譚嗣同辦了七天道場。


    這件事情在湖南廣為傳頌,大家都非常佩服龍紱瑞的膽氣和義氣。這件事情讓龍紱瑞在整個湖南士紳階層都有很高的聲譽。


    當然從另一麵可以看出龍家的地位。


    龍紱瑞敢於為譚嗣同做七天道場,除了他本人非常有俠氣之外,憑借的還是龍家的地位。


    這樣的家族除非是真的造反,不然湖南官府根本就不會去動他們,就連朝廷要動龍家都要掂量掂量。因為這很容易引起湖南士紳階級的反彈。


    湖南的這些大家族都是這樣不停的聯姻,導致他們的勢力很大。


    陸元鼎長長的歎口氣。


    在湖南當地方官是非常不容易的。因為湖南士紳力量太強大了。強大到可以直接和官府對抗也不弱下風。是目前清朝各省份當中,唯一一個紳權和官府鼎足而立的省份。


    當然這個和當年太平天國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


    太平天國席卷半邊天下,朝廷已經是無力鎮壓太平天國運動。當年為了剿滅太平天國,朝廷隻能是允許地方團練。而當時功勳最大的當屬曾國藩的湘軍。而那些隨著曾國藩出征的湘軍將士,後來很多都是高官巨富。也在湖南帶動了一大批的鄉紳崛起。


    這些人不少都是姻親故舊,關係是盤根錯節。


    他們這些人加上當年支持湘軍的湖南士紳讓湖南的士紳力量是極其的強悍。有時候一個小地方的地主,拉出來身上都有爵位,說不定和曾國藩這些湘軍高層有關係。因此不要說普通的地方官府,就連湖南巡撫這樣的湖南一把手,到了湖南也不敢得罪這些鄉紳。


    牽一發動全身,放在湖南非常合適。


    在全國各地湖南是獨一無二的。


    陸元鼎是頭疼不已。


    湖南龍家是湖南士紳的領頭之一,影響力不比曾國藩家族低。


    對於龍家陸元鼎是有好感的。不是因為龍湛霖曾經是刑部侍郎,而是因為龍家很少出現紈絝。龍家是世代書香之家,更是世代官宦世家。但是他們家族出來的都是人才,很少出現紈絝子弟橫行鄉裏的事情出現。


    龍湛霖和龍家其他人當官的時候也都是能吏。


    離開了官場做的更好。


    龍家是湖南目前支持地方教育最積極的家族。湖南不少學堂都是龍家出資支持的。


    但是好感歸好感,陸元鼎是絕對不能允許龍家和亂黨扯在一起的。黃珍那可是在朝廷都掛名的湖南頭號革命黨,陸元鼎絕對不能放任。


    “派個人監視一下龍家。不要驚動他們。”


    最後陸元鼎下了這樣一個模棱兩可的命令。


    …………


    光緒三十年,西曆1904年。


    大清王朝已經是走過了兩百多年,進入了二十世紀之後,已經是處在了風雨飄搖當中。


    “唉……”


    “父親,我輸了。”


    年輕人拿著黑棋看了棋盤很久,最後還是搖搖頭。


    “知不知道為什麽會輸?”


    “父親,是我棋力不濟。我以後會努力的。”


    老人撫了撫白須,輕輕一笑:“因為你沒有爭勝之心。你隻想著怎麽保存自己的地盤,而沒有早早的布局,所以就算是碰到比你棋力更差的對手,你也不可能獲勝。”


    “是。父親。”


    年輕人隻能是點頭。


    “你要……”


    “爹,哥哥,你們都在呢?這破天氣,熱死我了。”


    老人和年輕人都同時皺起了眉頭。


    “漢清,幹什麽?咋咋唿唿的。”年輕人斥責剛剛進來的年輕小夥子。


    “嘻嘻。哥,你肯定又輸了吧。”


    叫漢清的年輕人一點不在乎,繼續咋咋唿唿。


    “哼,你這樣成何體統!”


    老人終於忍不住了。“對了,你不上學堂,怎麽迴家了。”


    “說這個就生氣。今天官府突然之間來我們學校抓人,說我們學堂窩藏革命黨,長沙都亂套了。我們學堂的先生差不多都跑了。也不知道是個什麽事?”


    “混賬話。怎麽隨意編排先生。”


    老人大怒。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老師豈能是隨意編排的。


    “是真的。哥,你應該認識黃軫黃先生吧?”


    “不認識。不過聽說過,是你們明德學堂的先生。”


    黃軫在長沙很有名。


    是湖南早期留學日本的留學生。還是當年張之洞派遣留學生的時候去的。在湖南學界,基本上沒有不認識黃珍此人的。


    張學(敩)文並沒有親眼見過他,但卻聽說過這個人。


    “就是他。聽說他就是這次革命黨的頭頭,好像叫華興會?對,就是華興會。聽聞我們明德學堂有好多先生都是華興會成員,所以很多人都已經是逃離了這裏。”


    聽到這裏,張學文騰地一聲站了起來。


    “子清,怎麽了?”


    張學文臉上的表情變化很大。


    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剛剛來到這裏的時候,張學文心中很是迷茫。還好張學文原來的記憶還在、感情還在,不然張學文肯定會是不知所措。


    張學文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反正張學文知道自己已經是來到了滿清末期。


    這裏是湖南湘潭。


    張家在湖南是很有名的士紳世家。在康熙、雍正、乾隆年間都出來過三品以上的大員,而且在最近的五十年當中出來的進士就不在少數。張學文的父親曾經也是一名進士。


    隻不過做了一個小官之後,感覺官場黑暗就迴到了家鄉。


    張家很有錢。


    達到什麽地步。整個湘潭張氏家族不說其他的產業,光是在鄉下田地就有三千六百多頃。這可是非常驚人的。


    一頃是一百畝地。張氏家族擁有三十六萬畝地。


    而張學文的家身為張氏本宗擁有兩千三百多頃地。也就是說張家是湖南不折不扣的大地主之家。張家光是佃戶就有幾萬戶,可以想象張家的富裕。


    看到自己腦後的辮子,張學文就知道這是在清朝。而後才打聽出這是光緒三十年。


    張學文隻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畢業生。


    對於曆史的了解,僅僅是課本上的知識。論起理論東西,當年僅僅是讀過毛選,因為大學的時候學習毛概,準備考研究生。因此不是很明白光緒三十年到底是什麽年代?


    還好此時的湖南不算是很封閉。


    很快還是打聽到了。這是西曆1904年。這是清朝末年。


    再有七年,就是震驚全國的辛亥革命了。


    張學文之前一直在考慮何去何從。清朝的滅亡是不可阻擋的。但是革命黨又沒有什麽成氣候的。辛亥革命之後中國反而是陷入了更大的混亂當中,一直到三十八年之後,新中國才會成立,中國才結束了四分五裂的局麵。自己家身為大地主,在辛亥革命當中應該是不會受到太大的衝擊。


    但是之後呢?


    所以張學文一直希望能夠留學日本,就算不參加革命也要拿一個身份迴來。等到辛亥革命結束之後,自己也能夠憑借著同盟會的身份混個革命元勳。


    在曆史當中很多人都是這樣。


    加盟了同盟會之後,狗屁事沒有幹。等到辛亥革命之後成為了革命元勳。而等到十幾二十年之後,一直都是以革命功勳的身份在社會上吹牛。


    不過1904年,革命黨還沒有形成什麽大聲勢。張學文覺得革命黨和自己還是比較遙遠的。


    沒有想到弟弟帶來的消息,讓張學文心中大驚。


    華興會?


    隻要是上過高中的學生,都知道華興會。因為課本當中明明白白的寫著同盟會是興中會、華興會、光複會聯合成立的。


    隻不過華興會在教科書當中隻是簡單地出現了名字而已。


    華興會?黃興。


    對啊。


    華興會的老大是黃興,華興會是黃興成立的,裏麵應該還有鼎鼎大名的宋教仁。但是剛剛弟弟說華興會的頭是黃軫?


    黃軫和黃興是什麽關係?


    黃軫難道就是黃興?


    張學文搖搖頭。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當時要是多看看一些曆史書,就能夠明白現在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原來同盟會之前,華興會還發動過起義。對於華興會張學文不了解,更不了解他曾經還發動過起義。


    “沒事。”


    張學文對著父親輕輕地笑了笑。但是老辣的父親已經是看出了張學文的異常。


    …………


    “漢清,你給我好好說說。到底有什麽人被捕了?”


    父親離開之後,張學文就抓住了弟弟。


    張學文是1884年5月份生於湘潭,字子清。而張學文的弟弟叫張玫文,比張學文小了兩歲,字漢清。


    “我也不清楚。哥,反正長沙亂哄哄的。到處都是抓亂黨。又上不了課,所以我就迴來了。”


    “既然亂你就應該老老實實的呆在那裏。如果中途出現什麽事情怎麽辦?”張學文輕輕地斥責弟弟。這種時候時局是最亂的。到處都是官兵,要是出現任何差錯那就難辦了。


    “沒事。”


    張玫文大大咧咧的揮揮手。


    “哥,我不信我們湖南還有人敢抓我不成。”


    “你要是被當成亂黨直接槍斃了,你找誰去!”


    對於這個大大咧咧的弟弟,張學文實在是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的確在和平歲月,真沒有人感動張家。就算是現在的湖南巡撫陸元鼎也不會隨意的動張家。張家在湖南傳承幾百年,在官場上的朋友很多。不僅不少張家子弟在官場,甚至張家的朋友更是遍布滿清官場。


    在地方上更是如此。


    張家盤踞湘潭上百年,在湖南各地的關係是盤根錯節。


    任何人要動這樣的一個地方士紳之家,都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但是一旦動亂的時候,這些關係都可能用不上了。


    …………


    張學文躺在床上很久都睡不著覺。


    華興會都出來了。


    同盟會還會遠嗎?張學文記得同盟會是1905年成立的。


    也就是說再過一年就是中國同盟會成立的日子。


    自己該怎麽選擇?


    “少爺,你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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