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坐一會歇歇腳吧?這種地方趕路太久也是很累的。”埃德溫見她站著不動, 作出體貼的樣子招唿著。

    他坐的地方是一根砍伐下來的樹幹, 它的樹枝被砍伐下來作為柴禾,但樹幹很長, 坐四五個人也綽綽有餘, 但伊薇特卻沒有選擇坐他旁邊,而是走向稍遠一些的樹樁, 在被斧子砍伐得凹凸不平的斷麵上坐下了,雖然它坐起來並不舒服。

    看來還是沒有放鬆戒心, 埃德溫想。

    而伊薇特卻在極力克製自己,她害怕再繼續聞到血管內流淌的瓊漿散發出來的氣味, 又像上次在教堂裏那樣,讓人產生提防和戒備。

    雖然他們的打算不同, 但目的都是相同的,那就是盡量讓對方降低警惕, 在這樣的共識前提下,二人表麵熱絡地攀談起來。

    “先生, 你看起來年紀輕輕, 這麽晚的時間,還在荒郊野外獨自趕路, 說是旅行感覺又不太像,難道是為了工作?”

    “是的, 我是一個學習地質學科的學生, 現在正在做一次地形測繪的獨立實踐活動……”

    正說到這裏, 小銅鍋裏煮沸的液體傳來了咖啡的香味, 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覺。

    伊薇特知道拜占庭那邊的咖啡製作是利用咖啡粉烹煮,和西歐這邊用沸水衝泡的方式並不相同,也曾見過提供這種異國飲料的咖啡館裏,許多容貌希臘化的外國人坐在裏麵品嚐,但終究和現在聞到的味道有些不同。真正的拜占庭咖啡往往要加一些肉桂粉之類的香料,而現在她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下一刻埃德溫就會往裏麵加生雞蛋、巧克力、奶油和其他一些重口味的東西。

    明明這樣的組合很奇怪不是嗎?為什麽卻感到莫名熟悉……甚至懷念?

    “……這種時候,應該加入雞蛋了吧?如果有鬆雞蛋就更好了。”伊薇特一陣恍惚,脫口而出。

    這種放入研磨得極細的咖啡粉的粘稠飲料很容易泛起泡沫,為了加熱充分,總是要沸騰後離火,然後繼續煮沸,反複三次,埃德溫本該將小銅鍋移開,可聽到伊薇特這句話,他竟然遲疑了片刻,讓翻湧的咖啡沫溢出銅鍋。

    “小心!”伊薇特提醒。

    “啊……晚上精神不振,有些分心了。”埃德溫不自然地掩飾著,“……為什麽會覺得我應該加入雞蛋?”

    這明明是他家鄉那邊的風俗。

    其實說是家鄉似乎也不太妥當,因為猶太人沒有真正的故土。埃德溫和萊德貝特都是猶太裔,幾乎在曆史的所有時期,猶太人都是散落世界各國的民族,他們就是分布在東歐的猶太人。中世紀時,西歐各國都發生了多次排猶運動,連阿爾比恩這種世俗化的國家也下過驅逐猶太人的法令,許多猶太人就被沒收財產,背井離鄉跑去東歐,然而基輔羅斯同樣不歡迎猶太人,聖權沙皇、伊凡雷帝就下過“三分之一驅逐,三分之一同化,三分之一淹死”的殘酷命令,埃德溫的祖先隻能改宗東正教,在歧視和唾罵中卑微地活下來。

    正是因為從小就被周圍的人排斥,埃德溫兄弟早早就體會到了類似超凡者那種漂泊無定的疏離感,即使是自幼長大的地方,也仿佛像是永遠的異鄉人,他們的父親則是堅定的猶太複國主義者,還因為傳播叛亂的文章,被判思想罪罰為農奴。

    然而埃德溫卻從來沒對父親的精神依托有過任何期待,那個亢奮潦倒的男人,整日念叨著“我必使我的子民以色列被擄的人迴歸,他們必重建荒廢的城,住在其中。”之類、典籍上暗示彌賽亞降臨的句子。隻因為經文寫著,彌賽亞必定會來,猶太人就會天天禱告,哪怕被驅逐、搶劫、屠殺,依然執著地獻出全部虔誠,而且相信哪怕救世主遲到再久,也終將來臨,給被命運剝奪至一無所有的等待者帶來一切。

    這是在太蠢了。

    埃德溫沒意識到,也許他意識到了卻不願麵對,猶太人的彌賽亞|情節仍舊深深影響了他和萊德貝特,以至於麵對把他們從末路深淵拉上來的慈父有如神明般的信任尊敬。

    仔細想來,童年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比埃德溫想象中多了很多。他們的祖先多半是拜占庭的猶太人,才會一直流傳用這種倒置漏鬥狀的小銅鍋煮咖啡的方式,而基輔羅斯的寒冷氣候則讓他們融入了當地特有的製作方法——加入雞蛋、巧克力、奶油等高熱量食材補充體力。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和萊德貝特經常去林子裏撿鬆雞的蛋,用作第二天早餐的材料。

    這明明是隻屬於極少數人的習慣,為什麽眼前這位陌生人卻知道?!

    “很奇怪嗎?其他地方確實好像沒怎麽見過,小時候我哥哥經常做這種咖啡給我。最好是有雞蛋和奶油,放一般咖啡兩倍的砂糖,如果經濟充裕,再加入巧克力和黃油,熱熱的、濃鬱的一杯,天氣冷的時候喝起來再幸福不過了。”伊薇特露出無心機的恬淡笑容。

    萊德貝特……

    他幾乎要脫口而出那幾個字,可終究還是猛然清醒,當他迴過神,隻感到心髒劇烈而快速地跳動,都要從胸腔裏掙脫出來。

    從發色、五官到體型,完全沒有絲毫相似的地方,為什麽會一瞬間會覺得他如此像萊德貝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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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人說過這種做法,好像是基輔羅斯那邊的習慣,不過你看起來像是法蘭西人的長相,莫非最近法蘭西也流行?”

    “我也不太明白,畢竟是小時候的事了。”伊薇特曖|昧地迴答,“剛才看到你煮咖啡的動作,又讓我想起哥哥了,他是個很好的人,我想先生你肯定也一樣,很可靠很受弟弟妹妹愛戴吧?”

    其實沒有。

    往事的記憶正向埃德溫飛奔而來,盡管告訴自己要向前看,不再執著於已逝之物,然而他終究發現,自己卻始終站立在原地,隻等著過去的時光來找到他。

    小時候他是個孱弱的書呆子,一心想著學好拉丁文、古典文學之類的玩意,然後像以前的父親那樣,在城市裏成為一個抄寫員或者律師助理什麽的,總比在鄉下耕田活得自在。但眼前的生活卻要他打柴、割麥、放羊,當他笨手笨腳地打翻奶桶、走失羊羔的時候,總是萊德貝特幫他遮掩、陪他一起在有著殺人熊傳說的可怕黑森林裏一起尋找。

    對他來說,慈父是救世主、是心靈的啟迪、是他理想精神的明燈,而萊德貝特則是相依為命的兄弟,寄托著他珍貴的凡人性。末日之鍾的成員視組織以外的人為敵人和家畜,但這不表示他們沒有人性,相反由於與世無形的隔閡,他們的情感就被濃縮成強烈的執念,集中在少數幾個人身上。

    所以即使埃德溫這樣冷靜無情的人,在得知萊德貝特死訊後,在倫敦進行複仇恐怖活動的行為模式也變得有些反常。倫敦是阿爾比恩秘警力量最強大的地方,他本應小心謹慎,然而痛失至親的憤怒使得埃德溫在給死者的信中留下了塔利·奧尼斯(tali·onis)的贗名,暗示古代血腥的同態複仇法(lex talionis),還用一本描述血親複仇的筆記,向教廷示|威。

    這本該是應該避免的事。

    “……我曾經有一個弟弟,我本想對他好一些,可惜還沒來得及為他做什麽,我就永遠失去了這個機會。”埃德溫輕聲說著,他腦中一片混沌,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對陌生人說出這種話,隻是渾渾噩噩地把煮好的咖啡倒進杯子。

    居屋中,萊德貝特臉頰緩緩留下淚水。

    對不起,哥哥……我讓你等待太久了。

    所幸為時不晚。

    曾經統治著一切的存在即將醒來,祂將審判這個世界的有罪者,就像是蛇褪去不再合適的皮膚一樣。

    但哥哥,我們會得救的。她從光明中來,以肉身的形式降臨,卻無物可以阻擋她的行程,因為不朽是不可抵擋的,她是造物主的道成肉身,那些屬物質的人看不到她的形象。

    可是我會幫你的!現在是時候讓虛假的你死亡,讓真正的你誕生了。

    正如聖子死在十字架上,俄爾普斯死在赫布羅斯河岸邊,克裏斯特納死在橫河岸邊,奧西裏斯死在提風準備的棺材內,在煉金術中,元素如果不被分解,也無法得到進一步的升華,“隻有不在地上擁有什麽,才能進入聖靈的王國(《馬太福音》)。”

    哥哥,脫去這肉身的長袍,結束永恆輪迴的悲傷與痛苦吧!我會幫助你的。

    一股無名的巨大悲愴突如其來,使得萊德貝特泣不成聲,淚水流淌進扭曲咧開的喜悅嘴角,與異常分泌的唾液混合在一起,讓他的臉看起來滑稽又恐怖。

    通道被打開,伊薇特感受著從居屋內傳來的異常思想,她也同樣染上了這份渴望。

    “沒關係,如果你願意,也可以把我當成是他,親愛的哥哥。”

    伴隨著這句話,飄忽不定的竊竊私語不知不覺在埃德溫腦中響起,在突破源質層級的時候,他曾聽過類似的聲音,像是從深淵傳來,又像源自遙不可及的宇宙,有一種誘人心神的毀滅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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