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我久違地夢見到母親。


    她穿著豆綠色和服,眉眼處裹著一團望不清的霧,似連綿的哀愁。我們在幼時常居的茶室中對坐,母親正在向我講述名家繪畫賞析。那是記憶中某個場麵,許是見我出神,她也停了下來。


    “小澪?”母親聲音柔和:“怎麽了嗎?”


    “……啊。”我說:“沒有發生什麽。”


    她看著我,長長舒了口氣,就像要把心中陳年的鬱結通通歎出來一樣。


    “小澪你啊,總是習慣將一切埋在心中,不可以的哦。這樣會將珍視你的人推向更遠的。”


    “嗯。”我悶聲說:“母親,我其實有嚐試著說出來了……您有看到嗎?”


    “是這樣嗎?”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好孩子。”她撫摸過我的頭,仿若曾經無數次她所做的那樣:“其實,我是來向小澪告別的。”


    “母親。”我不安地抓住她的手:“您要去哪裏?”


    “小澪。”她溫柔地安撫著我:“不要再沉溺於過去了。”


    不知道為什麽,冥冥之中,我竟有一種這是最後一次在夢裏見到她的預感。我貪婪地注視著她,就像要把她的容貌音色通通刻進骨骼裏一樣。


    “母親。”


    “嗯?”


    “至今為止,我選擇的路都是正確的嗎?”


    “人生之路哪裏有什麽正確不正確。”母親彎著唇:“不如說,這條路是你想選擇的嗎?”


    我點了一下頭。


    “那麽,小澪用盡全力去奔跑了嗎?”


    “嗯……”我再次點了一下頭。


    “每一次迴過頭的看的時候,會後悔嗎?即使失敗了。”


    我想了許久,鄭重地搖了搖頭:“從前,我會有許多的後悔。但從今往後,絕對不會了。”


    “那就足夠了。”她說:“小澪。我一直在注視著你,也注視著修治,在這以後也會一直這樣下去。去過你們想要的人生吧,即使那是‘不正確的’。”


    醒來的時候,枕頭上已經一片濡濕。


    窗外泛起魚肚白,昭示著今天會是一個很好的晴天。我盯著那嫩芽一般初生的陽光出神了許久,心中悵然若失的同時,什麽也在豁然開朗。


    …


    織田作先生是第二天來醫療部辦理離職的。


    這一天mafia難得和普通辦公室一樣,準備了一些吉祥話贈送給這位同處許久的成員,言談中竟也意外透出些許普通的溫情。


    “織田先生。”小鬆杏頗為動容地揮著手:“祝你武運昌隆。”


    “啊。”織田作先生應道:“謝謝。你也一樣。”


    我陪著他靜靜地走出港黑大廈,在車前停下步伐。織田作先生低著頭說道:“早川,這次的事情……多謝你了。”


    我搖了搖頭。


    其實我們心中都無比清楚,即使我意識到了事情並不簡單,憑借自己的力量,恐怕也依然無法獨自和森先生抗衡,勢必需要付出更加巨大的代價。


    如果沒有太宰幹涉,它的收尾絕對不會這麽平靜順利。


    “織田作先生,離開黑手黨以後,您打算去哪裏?”


    “老實說。還不知道。”他思考了一下,說道:“實不相瞞,我之前有想過離開黑手黨那一天,在靠近大海的地方寫小說之類的,夢想真正要實現了,有些不太真實啊……”


    “其實,看到孩子們在眼前死去的那一刻,我以為永遠不會再有那一天了。”


    而後太宰來了,幾乎是奇跡誕生一般告訴了他真相:孩子的屍體其實都是由傀儡製作而成,那隻是誘導出mimic巢穴的異能力。


    我並不知道那一刻織田作先生在想什麽,不過,假使是我的話,那份心情一定有“一切都是假象實在太好了”的劫後餘生,也許也會有對於黑手黨工作的後怕,因為沒有人說過,這份工作會連累到最在意的家人。


    織田作先生點了根煙:“所有的事情,我都聽太宰說了。你呢?早川,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如果你想離開……”


    後麵的話並未說完,但我明白了他的未盡之言。假如我想離開,他會竭盡一切幫助我,哪怕是和黑手黨抗衡。


    我十分清楚,這並非衝動,也並不是諸如責任一類的心情作祟,而是對於我幫助過他這一人情的“償還”。


    煙霧嫋嫋,我有片刻的失神。實際上,那天太宰詢問過我,要不要和他一起離開。


    如果我想離開mafia的話,他有一百種讓我離開的辦法。


    即使心動,那時候我也依然拒絕了:“還不到時候。”


    “雖然猜到了這個答案,”太宰嘟囔著什麽,但我並未聽清。窸窣過後,他總結似地說道:“嘛。又一次輪到小澪來找我了。”


    我和森先生交易的條約,其實已經是雙方能夠承受的最小代價,即「最優解」。如果太宰想讓我獲取自由選擇的權利,勢必會選擇付出更多的東西,我並不想讓他這麽做,更何況即使選擇,我恐怕也會暫時留在黑手黨。


    因為,其一,芥川的身體雖然在康複,也依然存在不小的隱患,既然是太宰的學生,那麽總得親眼等到他康複。其二,我曾經答應過,在歸來以後加入旗會。


    哪怕隻是短暫的三年,信守承諾也遠好過失約。


    “哥哥,請相信我吧。”我攥著他的衣袖,悶聲說:“等到再一次見麵的時候,我一定會告訴你,‘我抓到你了的’。”


    那是屬於我們兩人的真理。捉迷藏的勝利,一定會是尋找的那一方。


    …


    “織田作先生,如果沒有地方去的話。”


    神思紛雜,卻也僅僅一瞬,我放鬆地笑了笑,遞過一張名片:“就去這裏吧。”


    名片邊緣已經破舊,可以看出物主對其使用頻繁。這正是幾年前再見亂步時,他親手塞給我的,輾轉多年、途徑多時,竟然落在了織田作先生的手中。命運真是奇妙。


    “在醫療部這段的時間裏,我十分清楚,比起傷害他人,其實織田作先生您更願意去‘幫助’……”


    我停頓了一下,忽而想起了太宰所說的“有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告訴我「在置身在暴力和流血的世界裏,永遠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如果兩邊都一樣,不如到救人的那邊去,幫助弱小、撫養孤兒」。”


    “如果說有一個地方,並不畏懼黑手黨,也能夠用上「天衣無縫」的異能力,並且實現‘正義’,恐怕我也隻能夠想到那裏了。”


    他將名片的號碼記進了手機,而後朝我鄭重地說道:“好。”


    “織田作先生。”


    “怎麽了?”


    “沒什麽,”我彎著唇,故作神秘地說道:“隻是想說,‘真是太好了。’”


    織田作先生沒有死去,太宰沒有失去掉什麽。


    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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