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我伸出手,身體正被濃鬱粘稠的霧裹挾著、蠶食著,鋪天蓋地的疲憊吞沒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控製不了雙腿,它明明像灌了鉛一般倦累,卻依然不斷地向前走著。


    我走了好久、好久。


    遙遙地,我似乎見到了一個穿著青色和服的貴婦,她長相溫柔,眉眼如遠山淡影,臉上掛著體貼的笑意,正認真地凝望著我。


    好熟悉,好熟悉的微笑。好熟悉的麵容。


    我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酸脹感。


    我認識她嗎?


    我一定認識她的。可是,她是誰呢?


    女人站在一片無人涉足的荒原上,背後是一輪巨大的腥黃落日。兩側草地已然幹枯,一條細窄的小路在我們之間鋪開,像母親連接嬰兒的臍帶一樣維係著我們。


    “你很努力了呀,小澪。”她瞧著我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麵前,俯身,撫摸過我的頭,輕柔地說道。


    我該說什麽呢?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可是,下一秒,像不受我控製的雙腿一樣,一個同樣不受控製的聲音從我的喉嚨裏溢出來:“您有看到嗎?母親。”


    原來她是母親。


    “這一切,您都有看到嗎?”


    “有的哦,我一直在注視著你,注視著修治。”


    “可是,我好想念你……我真的……”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了下來。


    說不出話來,因為我被眼淚梗住了喉管。這時,天邊傳來一記少年的清音,低低地,像來自另一個世界。起初,我聽得不真切,後來,我才琢磨分辨出,那是——


    “迴來,小澪。”


    “是修治啊。”和服貴婦出了會兒神,顯然也在仔細聽著那記聲音。


    修治……我又有點想不起來是誰了,我隻知道,當我聽到他的聲音時,我好難過、好難過。


    “母親,”我扯住了她的袖角:“我們……”


    “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小澪。”她搖了搖頭。


    我訥訥地點了點頭。


    “好孩子。”她看向我的眼睛,她的眼睛是鳶色的,玻璃一樣澄澈,徜徉著蜜糖一般的柔情,被這樣注視的人一定能夠感受到無限的愛意。


    母親又摸了摸我的頭,用哄著懷中嬰兒一般的語氣對我說道:“眼下,還不到我們重逢的時候。迴去吧。小澪,修治正在等你,修治需要你。記得我們的約定嗎?不要像我一樣丟下他。”


    我說:“好。”


    於是她推搡著我的背,親手將我送上了返程的路。


    …


    我迷迷糊糊地,聽到微弱的啜泣聲,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像是“修治”的聲音,我想醒過來,但意識仍然在下墜、不斷地下墜。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這個夢裏,我是所有人看不到的存在,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我無法離開一個女孩半步。


    我不得不去注視她的人生。


    她是個平凡得過了頭的人,丟進人群裏也不見得能濺起什麽水花。


    她卻有一張讓我格外熟悉的臉。


    直覺告訴我,我也許認識她。雖然我想不起來她的名字、想不起來她是誰。


    三歲那年,女孩的父母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不幸當場死亡。


    她從此紮根在了孤兒院裏。


    寄人籬下、無人關心,長期的孤身一人造就了她孤僻、呆板、無趣的性格。她總是一個人呆在角落裏,注視著別人擺弄玩具,偶爾,那張沒什麽記憶點的麵容上露出羨慕的神情,也許是在好奇來自親人的愛是什麽樣的形狀。


    中學時,她總是形影單隻,沒有人會樂意和陰鬱的家夥混在一起。好在,她早已習慣,從沒有為此傷神費心,隻是挑燈夜讀、發奮學習,考上了一所醫藥相關的重點大學。


    出社會以後,她選擇從事藥物研究相關的工作。


    平凡的生活輾轉前行著。


    那是對她而言算得上意義非凡的某一天,一個臉上長著雀斑、嬌小可愛的同事攔住了她:“我說,你總是一個人嗎?要不要和我一起用晚餐?要不要和我成為朋友?”


    她愣了一下,這是第一次有人向她投來善意的手,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順理成章的,她和同事搭建起了稱得上是友誼的關係。


    那之後,她開朗了幾分,她們會一起去參加廟會、撈小金魚,會一起聊瑣事和漫畫,雖然大多情況下,隻是同事在絮絮叨叨地說,她溫和地聽著。


    “文豪野犬?”


    她端出一盤香甜的點心,好奇地念出了這一行字。


    同事正趴在矮桌上,興致勃勃地翻了一頁漫畫,聞言將封麵湊了過去:“是的!你看,你看。”


    那張圖在我眼前晃過,正中央的兩人,一個橙色的發,一個好像是金色。


    金發男人像在鉗製著橙發男人。斜角分別繪製了兩張臉,不知道為什麽,我格外在意右上角那個人,雖然他臉上裹著大片的繃帶,壓根看不出長什麽樣。


    看清他、看清他。有個聲音在心底那麽說著。


    好奇怪。為什麽要看清他?我認識他嗎?


    不,他隻是漫畫裏的人而已。應該問的是,我知道他嗎?


    “啊啊啊!魏爾倫好帥啊,可是他殺掉了旗會哎,罪不可赦!嗚嗚——我願意為了他的臉將我四十米的刀變成三十九米,至於為什麽不收刀嘛……畢竟,我的中也哇嗚嗚嗚!”同事毫無形象地在地毯上滾了兩圈,又爬起來,捏了一塊點心,憤憤地往嘴裏塞著。


    “發生什麽了?”她對同事的脫線行為早已習以為常,溫和地詢問道。


    進食無法堵她的哀嚎,咀嚼讓話語變得含糊:“你不知道,嗚嗚,十六歲的中也……還有十六歲的太宰,真的好惹人憐愛,太宰就是……這個人,這個少年。”


    同事指著封麵上那個陰鬱孤僻的繃帶少年說道:“你能想象嗎,他住在集中箱裏誒?……被整個橫濱拋棄的集裝箱……像被世界遺棄的人一樣……”


    她的臉上浮現複雜的神色,我辨認出來,那估計是一種名為“我不知道不理解”的東西。


    但是,魏爾倫、旗會、中也……


    太宰。


    那些都是誰?


    我的頭很漲、很痛,像被塞進了一大團猛獸,啃噬著血肉,晃不掉、拋不開,還伴隨有難過、悲傷和各種奇怪的情緒。我隻有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拋開迴憶過往、思考漫畫的內容,這份痛楚才能夠停下來。


    我隻好停止思考。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隻能跟在她身邊,漂浮在這個世界裏,做一隻沒有記憶、無法思考的孤魂野鬼,或者說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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