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鹹蛋黃般的落日,綴在天際延長的線上,遠方的高樓隱沒於霧裏。


    晚霞的光影如紗一般吹拂在麵前的街道上,我與敦並肩行走著,曠野之中,路邊的花草染上了綠意,四周盡是春意複蘇之景。


    走過僻靜的橋梁,水聲潺潺。我終於將那些盤旋於心間、又從不曾提起的往事娓娓道來:“……我出生在一戶貴族家庭中,我的親生母親生我時因難產而去世,因為我是女孩的緣故,父親對我的態度非常冷淡。”


    “他的一房妻子非常善心,我被她接過去撫育,她成為了我的母親。在她的精心照料之下,我得以健康成長,那些年歲裏,我與她、還有哥哥,我們三人相依為命。”


    那是最快樂的日子,在母親的院落之中,她坐在搖椅上織毛衣,修治在木製的書架前讀著各式各樣的書。


    修治二號喜歡撲棱著翅膀飛到他的手心裏,修治三號總是懶洋洋地趴在緣側曬太陽,裏映會準備好每個人都愛吃的茶點,幸子恭謙地站在陰影中,溫順地像影子一樣。而我則是和修治有一搭沒一搭地鬥嘴,抱怨老師教授的功課太過麻煩。


    母親用秋水一般溫柔的目光看著我們,讓人想要哭泣的目光。她認真聽我們不著調的對話,偶爾會發出善意的微笑。


    青梅酒、螃蟹宴,一晃竟已過去那麽多年。


    我望著這座橋,記憶仿佛迴溯到了那一天,在那條冗長的長廊之上:“我們度過了無憂無慮的小時候,後來我的異能力被發現,母親因為一些緣故被……被人所暗害,他們用母親死亡的線索設計讓哥哥離開,並在那段時間裏帶走了我,目的是我的異能力,他們想開發這份“才能”,所以對我進行了人體實驗。”


    阿敦的眼睛霎時睜大:“人體實驗?!”


    “嗯。”


    我笑了笑:“沒關係的,已經過去了。”


    已經不會再迴到那時候了,不會迴到小時候,也不會迴到被苦難折磨的時候。我再次感受到草絮紛飛的春日,溫和的風撲灑在臉頰上,這是自由的滋味。


    “……隻是那時候,我被關在實驗室的日日夜夜,都無比希望哥哥能找到我,而後一次又一次地落空。我總想如果是他的話,一定會知道這一切,因為我的哥哥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了,可是……他為什麽不來找我呢?”


    “後來有人解答了我的疑惑,那個人說哥哥不會來找我的。不,不是他不會來找我的,而是他不會知道我還活著的。”


    “抱歉,我不明白……”阿敦擰著眉道:“為什麽他不會知道澪姐姐還活著?”


    “因為,”我說道:“有一種異能力,名為【傀儡術】,如果獲得足量的血液,便能夠製造出原主人軀殼,並驅使軀殼去活動。”


    我得知這一訊息的霎那,全身正泡在泛苦的藥劑裏,痛感被打磨,趨近於消弭。明明每天都被巨大的絕望感籠罩著,我的身體早已經無比麻木,但它依然讓我感覺到了刻骨的刺痛。


    那時,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家夥出現在我的視野中,我知道他是負責研究我異能力的骨幹研究員。


    對上我直勾勾的視線,他的神色染上幾分癲狂:“7014,你是不是還在盼著你的哥哥來找你?你是不是認為他能夠救你出去?”


    “哈,放棄這種可笑的念頭吧,他永遠都不會來的。”


    那時的我萬分不屑,用盡全力擠出一個口型:“騙人。”


    “騙人?不不,你錯了,我可是很誠實的呢。”


    他大笑幾聲,向我介紹著【傀儡術】的妙用,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修治是如何親眼看著簪著櫻花發簪的“我”在火焰裏喪生的,裝進骨灰盒裏的“我”又是如何被他帶走的。


    每聽他說一句話,我的身體就會冰冷三分。


    他樂此不疲地嘲諷我,像貓咪做戲弄老鼠一樣的獵物遊戲:“……你的哥哥可真是個膽小鬼啊,連你的‘屍體’都不敢觸碰,真是好笑。”


    “真可惜,如果不是因為與津島家的盟約,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想的,留下這麽一個惡鬼,難道他真的會發揚什麽津島家嗎?別開玩笑了!換做是我,我一定會殺了那小子,好在……”


    那聲音忽明忽暗,又混沌著遠去了。


    一年之後,當我再次踏上日本的土地,我迫不及待地想去尋找他,可曾經的津島家早已消弭,仿佛從不曾存在。


    我後知後覺意識到那時家主所說的:“找不到敵人的計劃,又有什麽意義呢?”


    淺草的線索一定會斷掉、知道一切的我消息的人都會失蹤。


    釜底抽薪。


    隻為了津島家的光輝和榮耀,隻為了他的權利與永生。


    可惜,與他預期的截然相反,修治從來不是他的棋手,他早已沒有了半點消息,仿佛津島修治這個人,從不曾存在於這個世間……


    “但是,”我側過頭,平靜地向阿敦說出了當初研究員透露過的“真相”:“我知道哥哥不會認不出我,但是……”


    他還活著嗎?我忍不住地懷疑。如果他還活著,為什麽我沒有等到他?他還在這個世界上嗎?他那麽聰明,一定能活下來,可是,萬一呢?他萬一已經……


    我該怎麽辦呢。


    “……我必須去找到他,刻不容緩地找到他。”


    “可是,”阿敦卸了力般,掙紮著說道:“澪姐姐說過,那條路也許會死……”


    路邊的花叢開得璀璨,我彎下身,鬼使神差摘下一朵花苞,像多年前修治摘給我的那朵花,我將這朵淺黃色的不知名小花遞給了阿敦:“即使會死,這個世界上,總還有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事。”


    看著少年淩亂的銀白色頭發,我笑道:“況且,那隻是最惡劣的情況,也許現實並不會那麽艱難。”


    阿敦接過花束,輕輕嗅了嗅,頗為動搖:“比生命更加重要那種事……真的會有嗎?”


    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事嗎?自由、愛,或者又是什麽呢?為了修治,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嗎?


    “我不知道,阿敦。”我搖了搖說:“但是至少我相信著它會存在。”


    “人的生命猶如這花苞,脆弱而美麗,總有人會因為想見一見激昂的春雨而迫不及待地綻開,也總有人會選擇平淡地開下去,等到晚春、等到凋謝。”


    修治是那一場春雨,他早在自己未曾發覺的時候,便已經帶給過我超越靈魂的自由與根深蒂固的愛。


    非他不可。


    我喃喃地說道:“我隻是在害怕,我隻是害怕,見不到他我快要瘋掉的害怕。我一定要、我必須要去找到他。”


    我從始至終都不信他會認不出我。


    即使他沒有碰那具傀儡,異能無效化沒有展開。即使那具傀儡身上還帶著他送我的櫻花發簪。


    我也絕對不會相信,他因為那個“假”的我而宣判我的死亡。


    唯有……


    “我明白了。”敦悶悶地說道:“對不起,澪姐姐,我一直如此任性。隻是……有人這樣關心我,我很開心,因為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我很感謝澪姐姐,一直以來都是我受到你的關照,沒能為你做些什麽……”


    我搖了搖頭,打斷了他的妄自菲薄:“其實阿敦做的已經足夠多了。”


    敦的尾音微微上揚,帶著幾分不確定:“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太好了……”


    默了一秒,他再度猶豫地問道:“澪姐姐,那我們以後還會有再相遇的那一天嗎?”


    “會的。”


    我仔細望向他,敦已經比起最初始我遇到他時長高了些許,雖然幾乎微不可察,但的確發生了。


    長久以來,他總是繃著一根弦,透著一股若有若無的灰敗喪氣。這時,他似披上了了一層薄薄的盔甲,唯一沒有變化的是……他的眼睛依然透著澄澈的光,柔軟地像隻小獸。


    比起那時候,阿敦讓我撿迴了一些“觸碰外界”的本能。


    我再度摸了摸他毛絨絨的頭。


    “阿敦,我去尋找我的哥哥,並不意味著我們必須就此訣別。拜托,請努力地成長吧,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裏,堅韌地活下去。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會迴來找你,然後帶你一起離開這裏的。”


    即使無法迴來,我也會想辦法讓你離開這個地方。這個世界如此之大,總會有能夠容納你的一席之地。


    “但是如果我沒有來的話,也沒關係,未來也許我們會在某一處重逢,即使沒有再相遇,你也一定會遇到屬於你的春雨,也一定會成為他人的春雨。”


    阿敦攥著衣角,低著頭嘟囔道:“……但是澪姐姐,我其實已經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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