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覺得自己快瘋了。

    她腦子裏空白了許久,近乎是渾噩地走進了坊市東頭的多寶閣,勉強打起精神為自己選購了玉顏丹冰肌露等一係列養顏佳品,等再次迴府,進到自己房間,就再也支撐不住。她渾身虛軟地坐倒在臥房軟榻上,問碧月:“方才有個女修與我擦肩走過,你可曾注意?”

    碧月其實是注意到了的,畢竟韓素本身的氣度十分出眾,她並未刻意收斂,高階修士的風采令人無法忽視。

    而李琳原本還氣勢洶洶,即便是行走在遍地修仙者的修仙坊市中,都不忘拿出皇家郡主的尊貴派頭,後來卻在與韓素擦肩走過後的一瞬間變了神態,由原來的恣意高傲變成麻木恍惚。這樣明顯的變化,碧月便是想不注意都難。

    但碧月與此前的碧瑩等人不同,碧月是修士,雖然資質平庸,修為也隻在化氣期,可畢竟不是凡人。她是左平特意派在李琳身邊的侍從,也算是貼身護衛,卻非碧瑩那等凡人奴婢可比。李琳能任意對碧瑩等人喊打喊殺,卻不能用同樣的手段對付碧月。

    周吉打從心底裏瞧不上李琳,碧月又何曾瞧得上李琳?素日裏表現得恭敬,那也不過是畏懼於左平的實力威信罷了。

    碧月一如往常,平平板板地道:“坊市街道上人來人往,迎麵擦肩走過的女修甚多,不知夫人說的是哪一位?”

    李琳卻仿佛不曾聽得這敷衍之言,隻惶惶道:“與我迎麵擦肩走過的果真是女修士?當時街道上與我迎麵擦身的果真並無凡人?”

    這話問得有些沒頭沒腦,碧月都是在心裏頭將話咀嚼了一番才勉強覺得自己是聽懂了,她按捺下心中疑惑,道:“當時迎麵走過的諸人中,並未見得凡人。”

    李琳又問:“那身量高挑,氣質清冷,如同……如同初秋涼月、斷水玉劍……十分、十分獨特的一個女修士,你可曾有注意到?”

    碧月不動聲色:“的確有此一人。”

    “當真有?”李琳頓時如觀噩夢,又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我不曾眼花?難道當真是她?”

    當時與韓素擦肩而過,聽得她那一句話,李琳正是驚呆間,簡直要以為自己既幻視又幻聽,待要再行確認這擦肩走過之人的確是韓素時,迴頭一看,卻又哪裏還能再看得到韓素的身影?

    隻是那麽一眨眼,這方才還擦肩而過的人竟然不見了!李琳便一頭混亂,幾番想要自欺欺人,告誡自己其實不過是眼花。

    她本來就因為麵生皺紋之事心中煩悶不安,若是往常見到韓素她或許還能鎮定以對,可在這本就心慌的時刻,再見到這個本以為此生都不會相見的人,莫名的,就有一股寒氣從心底裏直竄出來。李琳渾身發冷,越發失態。

    她一把拽住了碧月纖秀的手腕,五指捏得死緊,近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咬牙問道:“你確定那是修士,不是凡人?”

    其實凡人與修士間氣質差異十分明顯,這種差異修士們修為尚低時可能還未必能體現太多,但隻要修為再往上,這種差異就會越來越大。李琳在天壇宗生活了一段時日,見多了修仙者,漸漸地也就能比較自然地分辨出修士與凡人的區別。

    李琳隻是不願意相信,明明應該在凡間苦苦掙紮,甚至早便消亡的韓素不但能夠突破界域來到天外天,更進一步居然還成為了修士——她明明沒有仙根的,誰許她修的仙?

    “不!這怎麽可能!”李琳惡狠狠地瞪向碧月。

    碧月做恭敬狀,隻是垂首不語。

    李琳心頭冰涼一片,再難置信這一切也都成了事實,她心中無數念頭叫囂而過,最後化成一片戾氣。

    那昔年狼狽出走的凡人小娘子如今竟成了高高在上的修仙者?

    她怕是不必服用玉顏丹也自能保持容顏不老。

    而她漁陽郡主李琳,那時捉弄這個小女兒在鼓掌間,控生控死,如今卻哪怕是依靠丹藥竟也難得再保持玉貌華容,這怎麽可以?

    這晚輩是何意?要報複她不成?

    “殺!”李琳仿佛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喉間一字一字地逼出,“碧月,給我殺了她!我不管她是修士也好,是什麽都罷,你去,給我殺了她!”

    碧月豁然抬頭,平板的麵容上終於緩緩裂出一絲痕跡,她臉上帶著幾分不甚明顯的怪異:“夫人,那必定是一位高階修士,那樣的前輩高人,碧月便是多瞧幾眼都未必有那膽氣,何談殺人?”

    說著話,她的視線微微下移,便落在了自己被李琳緊捏著的那隻手腕上,“夫人,碧月殺不了她。”

    李琳的視線不自覺地跟隨下移,不經意便落在了自己手上。

    然後,她被那隻手上細細疊起的皺紋嚇到了。

    她就像是被閃電蟄住了一般猛地將手甩開,驚怒道:“滾!你也給我出去!什麽前輩後輩,高人矮人,通通都是借口!連個人都殺不了還要你有什麽用?滾出去!你也給我滾出去!”

    碧月一聲不吭地恭敬行禮,倒退離開,末了還不忘將門關上。

    李琳頹然仰倒,猛地掀開幕籬,扯下麵紗,摸索了旁邊一麵銀鏡就對著眼前一照。

    頓時鏡中現出了一張溝壑叢生,垂垂蒼老的臉。

    竟是在這短短一兩日間,她忽忽就從之前的肌膚豐盈,到眼角下生出細紋,再到了如今的雞皮老寡之境!

    不過短短一兩日,她竟然就像是經曆了人生的數十年!

    怎麽可能忽忽然就老成了這般模樣?

    “啊——!”這位昔日的皇朝郡主驚叫著將鏡子甩開,她又扯下一縷頭發,卻見原來烏黑瑩亮的秀發此刻竟變成了灰白一色。

    李琳再也壓不住情緒,兩眼一翻就倒在榻上,昏了過去。

    左平閉關,李琳煎熬。

    她再也不覺得自己是在過神仙日子了,玉顏丹已經服用,冰肌露等各種養顏佳品也都輪番用上,李琳將自己關在房中,除了一日三餐,再不與人接觸,便是碧月她都不再招問。

    然而被她寄予了厚望的玉顏丹等物卻並沒有發揮其原本應有的作用。或者說,玉顏丹等物是發揮了作用,卻跟不上李琳的蒼老速度。

    這邊方才養迴來幾分,那頭自顧又迅速老去,李琳身上財物雖豐,可左平也不可能留太多靈石給她——她身上的財物在日常生活裏可供她寬裕花用,畢竟她一個凡人,又不可能要去買什麽高階的丹藥法寶等物,也用不出去太多靈石。可要用這些財物無休止去買玉顏丹,卻是萬萬不夠的了。

    沒幾日,李琳就囊中羞澀。

    這是她從生下來到如今,頭一次嚐到無錢花用的尷尬。

    其中憋屈窘迫的種種滋味不提也罷,到底這一切都比不過容顏老去來得令人痛苦。李琳最後無奈,隻得又叫來曾經被她罵走的周吉,問他支用靈石。

    頭一迴的一千靈石周吉二話沒說就給支了,李琳花出去買了一迴玉顏丹。未幾,靈石花光,容顏仍未能複,李琳隻得又強忍下難堪與屈辱,裝作理直氣壯的模樣問周吉支取靈石。

    周吉又給了,如此再三,到第四迴支取靈石時,周吉無奈訴起了苦:“夫人,小的雖管庶務,可管的也隻是府裏的日常花用。手上靈石是有數的,左師又閉關了,大筆的靈石小的調不出來,到今次已是極限,還望夫人見諒。”

    言下之意竟是,沒錢給了!

    簡直是晴天霹靂,李琳本來就因為容貌問題而一日比一日暴躁,此番如何肯依?

    當下又是好一場鬧,罵也罵了,恨也恨了,可周吉拿不出錢就是拿不出錢,李琳再逼也逼不出來,又能拿他一個修仙者怎麽辦?

    周吉這裏拿不出靈石來,李琳又問碧月要。

    碧月的修為雖低,並不如周吉那般能夠透過李琳的遮掩看到她真實麵容,可她為人細心,早覺出了不對,心裏頭對李琳的狀況也有猜測,便想著她容顏老去怕是氣數要盡了,尋常丹藥又如何能救得迴來?須知即便是延壽丹也是有數目限製的,服多了無用,修士都未能長生,又何況凡人?

    便是世上有靈丹妙藥能醫治凡人元氣,能打破天限,依其珍貴程度,也非是李琳能得。

    碧月心頭不免思量,即便再情真意切,來日左師閉關出來,麵對著昔日佳人如今這幅雞皮鶴發的模樣,難不成還能繼續柔情蜜意起來?

    李琳的一切威風都是建立在左平的寵愛之上,而在左平座下諸多弟子眼中,這寵愛無異鏡花水月、空中樓閣,無一能生根長久。

    起異心的人實在太多,碧月不過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個。

    她於是也委婉拒絕了李琳:“不怕夫人笑話,我等日常月供不過三塊靈石,加上左師額外的補貼,也不過十塊,一年下來,便是再做許多旁的任務,所得也不會超過五百下品靈石。再加上修煉所耗,家底之薄都羞於說出,實在拿不出夫人所需的靈石。”

    李琳咬牙切齒:“算我借難道還不成?改日左郎出關,叫他還你便是!”

    碧月無奈:“哪能說借,但凡是有,供奉夫人又何妨?奈何沒有,卻是無能為力。”

    如此種種事件,再加上左平遲遲不出關,李琳隻覺得自己一日醜過一日,原來還有些力氣奔走爭吵,到後來卻是各種老人會有的病痛都來了,她聲也啞了,牙也掉了,她心中預感越濃,直覺左平再不出關,她可能就要老死了!李琳慌得再無辦法,昔年種種如走馬花燈在眼前流轉而過,最後她心中想起了左平曾說過的一句話。

    他曾經送過她一枚同心佩,告訴她:“來日若有何意外,我不在你身邊,你便打碎這枚玉佩,我自有感應,天涯海角也要立時來尋你。隻是你需記住一條,若是在我閉關時,不到萬不得已,可千萬不能動用此佩,否則我危矣!”

    李琳取出玉佩,捏緊手中,心中漸漸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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