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靈山是與藏劍樓主齊名的,天下間最絕頂的劍仙,能讓他驚奇的事物在天外天已經不多了。

    韓素道:“師尊,這是弟子的副丹在自動抵抗,並非神通。”

    殷靈山道:“副丹?此為何物?”

    “當年弟子以武入道,承接了兩顆大道種子,分別為日月兩顆星辰。後來弟子結丹成功,這日月兩顆星辰也吸收弟子結丹時引來的星力而壯大完善,最後變成了兩顆與金丹近似之物,弟子便將其稱為副丹。”其到後來韓素一度認為自己真正的大道種子並非是這兩顆副丹,而是自身道心。不過此間感應委實太過玄妙,便是韓素自身也解釋不清其中來由,因此在與殷靈山說時她仍舊將這兩顆副丹稱為大道種子。

    殷靈山若有所思:“原來竟是大道種子,無怪隱約可見道之力量。”他沉吟片刻,“素娘,你這大道種子攜帶有星辰之力,莫非你領悟的便是宇宙之道?”

    韓素反問:“宇宙之道?”

    殷靈山道:“宇為四方上下,宙為過去未來。空間與時間組成世界,宇宙之道即世界之道。素娘你丹田中有一顆主金丹,兩顆副丹,此三丹互為犄角,便可組成一個小的星辰世界。如此一來,素娘你要修的,便是宇宙之道?”

    殷靈山並不知道韓素丹田中目前雖隻有一顆主金丹與兩顆副丹,但其餘不論是真水海洋,還是丹田中的每一個小的真元粒子,韓素都將其看做星辰,看做這丹田內大宇宙世界的組成,韓素構建的世界顯然比他以為的還要宏大許多。然而他隻憑韓素對兩顆副丹的解釋就推斷出這許多,已經堪稱一語中的,眼力通神了。

    韓素心中坦蕩,並不隱瞞:“我的煉氣方向雖然是想要在丹田中構建一個宇宙世界,但真正論起來,宇宙世界之道也並不能就此稱為我的道。”

    殷靈山感興趣道:“那你的道是什麽?”

    韓素靜默片刻,忽微微一笑,抬手指向了自己。

    殷靈山目視她,良久忽倒吸一口氣,就大笑起來:“素娘啊素娘,你的野心當真是不比為師小上分毫!”

    韓素盤坐原地,靜待他笑。

    笑罷了,殷靈山道:“素娘可知,我輩修道,性命雙修,何為性?何為命?”

    韓素道:“性當為精神、氣魄、意誌、神魂,命當為精氣、真元、氣血、壽命。性命雙修,先修命,再修性。”

    殷靈山點頭道:“不錯,所謂化氣與煉氣,修的皆隻是命而已,至於性,則是隨命之壯大而壯大,因未成形,便有幾分成長也難堪大用。修士隻有到了化神階段,修成元神,方能真正開始性命雙修,以神壯體,以體養神。而你丹田中的修煉,我輩則稱為磨命。”

    “磨命?”這是韓素從未聽過的名詞,她奇道,“何謂磨命?”

    殷靈山道:“你且試試將元神沉入金丹之中。”

    這個韓素試過,其中種種奇妙感應自不必多說,但要論及“磨命”,韓素卻摸不著頭腦了。

    仿佛看出了韓素的疑惑,殷靈山指點道:“你有三顆金丹,且試著將元神置入其中,觀想三丹為磨盤,丹田為熔爐,磨煉自身元神看看?”又道,“需小心謹慎,細思慢來,萬不可操之過急。我有口訣附你,你且細聽。道之熔爐,推命如磨……”

    朗朗一篇口訣如同流水般從殷靈山口中細細淌出,每一個字符皆帶有奇異力量,韓素漸漸沉入其中,進入妙境。

    殷靈山道:“素娘,為師與你護法,初次磨命,切記適可而止。”

    他的聲音像是從最遙遠的天際傳來,又仿佛仍舊響在耳邊。似參天大樹,似定風神珠,低低地、遼遠地、迴蕩在韓素遠遠近近之處,她的心神在不知不覺中便感到了極大的安定。

    元神下沉,再次來到了宇宙星空般無限遼闊的丹田世界中。

    哪怕這是自身的丹田內世界,韓素仍舊是每看一次都覺宏大。心中生起的則不僅僅是對這宇宙奇觀的敬畏,更則滿溢著欲將此天地亦掌控於反掌間的龐大野心!

    我的世界,自然由我做主!

    誰也不能違背!天地不能,宇宙不能,大道亦不能!

    心念動間,韓素的元神瞬間從無限渺小開始生發,她元神之軀於此一刻暴長開來,片刻間就長成了能與星體同爭長短的超級巨人。韓素腳步一跨,來到了最中心的三丹之間,金燦燦的金丹居中,日月兩顆副丹與之互成“品”字,相偎相繞,不遠不近,有序運轉。

    卻在此時,韓素忽地橫身其間。

    霎時星體巨變,丹田宇宙都於此刻轟然震動,三丹轟隆隆向最中間的韓素猛地擠壓過來,三丹運轉——磨!

    巨大的痛楚於此一刻鋪天蓋地,瘋狂襲來。韓素縱然早有準備,都未曾料到原來磨命會有這樣痛!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皆是熔爐。星體為磨,大道做推,推磨神魂,雕琢性命——原來這就是磨命!

    痛!痛!痛!委實太痛!磨命磨命,性命皆磨!

    韓素的元神開始顫抖,丹田中真元海上狂瀾驟起,宇宙星空的最中心,三丹推磨更是震動不休。嗡嗡嗡,嗡嗡嗡,坐在外頭,韓素對麵的殷靈山甚至聽到了韓素身體裏傳出的磨盤震動之聲。

    他神色不變,依舊盤坐於韓素對麵,口中喃喃誦念:“六道眾生,萬物皆苦,熔爐一起,孰能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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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素丹田中,真元與元神交匯,元神與真元相錯。一磨,再磨,磨去虛浮氣,磨去沉鬱氣、磨去躁鬱氣、磨去悲苦氣……奇妙的力量漸漸滋生,韓素恍有所悟。

    最後也不知過了多久,在一次次反複的磨命過程中韓素忽然福至心靈,極致痛苦下一點靈光透出,她丹田中三丹再次猛地一震,她橫在三丹之間的元神就被拋出,然後猛地彈迴了天庭祖竅。

    霎那間仿佛一捧瓊漿自頭頂湧下,諸般苦痛皆去,繁瑣沉屙盡消。韓素靜坐原處又閉目體味良久,終於再度緩緩睜開雙目。

    入目的便是殷靈山微微含笑的麵容,韓素連忙翻身拜下,叩謝師尊傳法。

    殷靈山扶起她道:“可是感應到了磨命的妙處?”

    韓素道:“弟子真元被磨去了大半,元神如今小如燈豆。”

    “那便是煉假為真了。”殷靈山點頭道,“你若不磨命,修為縱然日日長進,得來的修為也不過是水上薄霧,天上浮雲。縱然你劍意強橫,戰力強大,然而須知這世上強中永遠更有強中手,你若不能盡己所能使自己變得更強,或有一日你敗於他人之手,到那時你便是輸在了修為上頭。”

    韓素有所思悟:“此番磨命,實則為精煉真元與元神之舉。同等修為之下,若是我的真元比旁人凝實厚重,元神比旁人堅硬強大,即便不論劍意,我也能輕易將人碾壓。這便是以質取勝,以力取勝。”

    “不錯,但也並不僅僅如此。”殷靈山道,“我殷靈山的弟子不但要在同等境界下修為精純勝人,修為容量更需勝人!素娘,你丹田中有三丹,同等境界下你的真元量本身就可以是旁人的三倍。你修成九品金丹,九品金丹之容量又是八品金丹十倍之多。你於丹田世界中開辟宇宙世界,真元聚成星海,與金丹共同吞吐,你的真元量又是旁人百倍千倍!雖則如此,你要晉級,所需真元又是旁人的千百倍,然而你修行速度本就一日千裏,要填滿如此浩瀚真元,於你而言卻並非不能。”

    說話間他雙目炯炯,神色亦漸有激昂,顯然哪怕是他,遙想韓素所能達到的高度都覺神往。

    “素娘,你若是能夠忍得住快速晉級的誘惑,潛心夯實基礎,在每一境界中都將真元容量填充到最大,那不論何時,你都將能保持住同境界修士實力千百倍的優勢!再加上你的劍意,你的劍法,你所能達到的高度哪怕是為師都將無法想象。”殷靈山緊緊盯著她,“素娘,你可想做這第一人?”

    百倍、千倍、甚至是萬倍實力於同境界者!

    韓素壓下心中激蕩的情緒,緩緩道:“師尊,我將盡我所能,達到最強。”

    殷靈山笑了:“素娘,天下間化神修士中,能磨命,敢於磨命而不亡者,千人中也不過一兩人。不過我烏劍山弟子中,從來未有不能磨命者。”

    原來磨命竟是如此兇險!殷靈山事先卻未說明。而烏劍山弟子中從來未有不能磨命者,他的用意則可以想見。

    韓素心中反倒生起果然如此的感覺,也並不覺得殷靈山事先不做說明有什麽不對。

    殷靈山道:“在我烏劍山弟子中,化神階段,少者能磨命三五次,多者能磨命十來次。素娘,你大師兄修至煉神後期如今已有百年之久,這百年之內你可知他磨命了多少次?”

    韓素中規中矩道:“弟子不知。”

    “你倒是實在!”殷靈山笑了笑,“雪澤這百年之內已磨命百次,然而這磨命百次之積累看似已無比雄厚,他若想就此突破至返虛期卻是萬萬不成的。要破返虛,他至少還需磨命千次!”

    磨命千次!簡直令人無法不慨歎。

    韓素經曆過磨命,知道磨命之兇險與痛苦,而荀雪澤要想突破至返虛期,竟至少還需磨命千次!勿怪世上返虛地仙如此之少,實在是萬千雄關險阻在前。更何況這磨命一關還僅僅隻是突破返虛道路上的其中一小節而已,便是除去其餘艱難不說,光隻地仙劫這一樁,就足以攔住絕大多數煉神巔峰的人物。

    有多少人死於天劫之下,也有太多人望天劫而卻步,終身不敢越雷池一步。

    殷靈山道:“雪澤尚且是幸運的,他至少磨命千次尚且地仙可期,好過一開始便此路斷絕之人。素娘,你欲磨命幾次?”

    “師尊曾磨命多少次?”韓素被他問得好奇心起,反來問他,“弟子丹田中有三丹可以磨命,然而有三丹者畢竟是絕少數,師尊,一顆金丹又該如何磨命?”

    殷靈山哈哈一笑:“韓小娘難得提問,倒要好生答一答。”他素來不拘著弟子們,七徒弟蘇舜更是個極度跳脫之人,韓素一直規規矩矩他反而覺得無趣,等到韓素不客氣地來發問了,他就興致勃勃,“你師尊我化神期時曾磨命千次,等到煉神期時……”他伸出手比了一個數字。

    “六千次?”韓素驚道。

    殷靈山頗為得意:“不錯,磨命六千次,曆時一千年。當時的幾大弟子中,我是最晚一個突破到返虛期的,然而即便是在煉神後期時,他們也不是我的對手。否則你文正師伯和慧宜師叔那般厲害,這烏劍山首座又哪裏輪得到你師尊我來做?”

    韓素十分佩服:“弟子必定以師尊為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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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靈山擺手道:“超越為師,方才算你了得!”

    韓素便道:“既是師尊有命,弟子總要盡力達成才好。”她語調謙和,然而言談間的自信驕傲卻是掩也掩不住,分明並不將磨命之艱險看在眼中。

    殷靈山望著她笑了起來,韓素也笑了笑,忙又問:“師尊,慧宜師叔今日與我說了有情劍派,不知文正師伯的心劍派又是怎樣的?”

    “有情劍派需先煉情種,以情種入道,最後親手斬滅情種,以此達到有情即無情,無情即有情之境界。此法修煉極端,皆是為情入癡之人才能成就,修煉者個個瘋癲,你師父我是做不到的,多說我也不懂。”

    “個個瘋癲?”韓素道,“師尊,弟子見鍾離蓮之師姐與慧宜師叔皆是溫柔爾雅之人,委實看不出何處瘋癲。”

    殷靈山“嘿”一聲笑,笑睨自己的關門弟子:“慧宜瘋不瘋癲當然不是如今的你所能看得出來的,然而你說蓮之不瘋癲?”

    韓素忽然想到鍾離蓮之曾經說過的她曾手刃自己家族滿門之事,莫名就心起寒意。彼時她隻認為鍾離蓮之行事必有苦衷,因而此事雖然匪夷所思她卻也沒有覺得鍾離蓮之有多可怕,旁人之事,來龍去脈她皆不懂,並無太多可評價之處。然而此刻聽得殷靈山提起“情種”由來,她才猛然想到:“師尊,鍾離師姐的情種不會就是她親族罷?”

    “可見她同你說過此事。”殷靈山道,“不錯,蓮之的情種正是她親族,他們一家,都是瘋子!”

    韓素想起那如同空穀幽蘭般遺世獨立的美麗師姐,便是輕輕一歎。有情劍派一脈果然可怕,相較起來二師姐任心白簡直純良得不可思議。

    殷靈山又道:“至於你文正師伯的心劍派……”他抬手取過旁邊一張符紙問韓素,“此為何物?”

    韓素莫名道:“自然是符紙。”

    殷靈山卻搖頭:“我說這是劍。”

    “是劍?”韓素疑惑地仔細注目了片刻,實在是看不出這張符紙哪裏是劍。這分明就是一張連靈氣都稀薄得可憐的普通符紙,若非殷靈山特殊癖好,這樣的符紙放出去隻怕別說是返虛期地仙了,便是化氣期小修士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她以為殷靈山另有玄機,然而觀察許久終究不能看出這張符紙的不同之處。

    韓素不願自欺欺人,因此誠實道:“師尊,弟子看來,這還是一張符紙。若是內有玄機,還請師尊賜教。”

    殷靈山哈哈一笑,甩開符紙:“什麽玄機!半點玄機也無,這的確就是一張普通符紙!所以素娘,你也學不得心劍派!”

    韓素思索片刻,心中便了悟了,她笑起來:“原來心劍派是以心觀劍,萬物皆是劍麽?”

    她從小就悟性極佳,殷靈山喜歡她這樣的靈性,讚賞道:“素娘一語道破心劍根底,不錯,在心劍派的眼中,萬物皆是劍,劍出唯心,心中所見,無處非劍,無處不披靡。心劍之強大毋庸置疑,然而在我看來,劍即是劍,萬物是萬物,劍中縱可有萬千意蘊,然而劍還是劍,不能因為有劍便視萬物於無物!”

    “所以我們是意劍派!”韓素諸般念頭由此明晰,“山川草木,風雨雷霆,日月星辰,宇宙洪荒,萬事萬物皆可入劍意之中,蓋因人心所向,處處有靈。靈動,意動,便可成劍意。然而劍還是劍,我不能將符紙看成劍,我也不能欺騙自己說山川草木、風雨雷霆是劍。劍在我心中,我卻不能將我心中之劍強加於世界萬物。我不能指鹿為馬,皆因鹿有鹿道,馬有馬道,萬物皆有,方為世界之道!”

    “不錯,這才是真正的劍仙的胸懷!”殷靈山拍案而起,十分歡欣,“素娘,你既已明白何為意劍,今日你我便就劍意好生討論一番。”

    他開始詳細指點韓素用劍,先問到韓素在蓬海館學到的各種劍法,又問及她修行途中的種種疑惑。

    兩人一個教一個學,教的這個因為學生往往一點即透而教得十分暢快,學的這個更因為終有名師指點而瞬間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更是一個接一個問題連綿拋出。殷靈山學識淵博,宗師底蘊,韓素也時常會有靈性之舉,觀點有時會頗為新奇,甚至在殷靈山聽來都覺有趣。師徒兩個從未有如此相得過,一時間各自說得酣暢淋漓,如此忽忽便是一月過去。

    直到韓素在短時間內再想不出疑問,終向殷靈山辭行。

    她要去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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