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妹!”

    蘇舜豁然從席位上起身,他大笑一聲,擊掌就讚道:“好!”

    韓素手中長劍嗡鳴,劍光過處,發出清越激昂的劍嘯之聲。劍嘯聲破空而去,那一瞬間竟連那從天際傾灑而下的潮湧音聲都隱隱為之失色。

    半空之中鼓弦急響,抬眼看去虹橋仿佛在望。

    霓珈周身閃爍著淡淡的華光,她霓裳羽衣,越跳越疾,有如實質的勁疾音聲似疾風驟雨一般鋪天蓋地地向她打來,卻又在近她身時仿佛被抹了油般從她身側齊齊滑過,無一遺漏。

    這是霓珈的神通“神龍遊身”,雖然她學到的不過是殘篇,但神龍遊身本是仙品神通,即便如今流傳在天外天的已隻餘殘本,也至少有天品的威力。就像九天玄舞四部曲是瑤仙子的成名絕技,神龍遊身也是霓珈的成名絕技。她們都是生在天外天長在天外天的老牌元神修士,有什麽本領底細雖不至於人盡皆知但在整個修士群中知名度還是很高的。不像韓素來自凡間,此前除了在雷鳴殿那一戰為人所知,之後就基本上再沒有在人前出過手了。她如今修為又漲,再加上“殷靈山真傳弟子”的光環,倒是格外顯出幾分神秘來。

    神龍遊身是兼顧身法與防禦反擊的頂尖神通,霓珈自從初步將此神通修成,當真是來如神龍隱雲間,去似驚鴻逐怒電。她能輕鬆追上瑤仙子的巨鼓是她的真本事,修到她這個境界心誌之堅定也勿需置疑,瑤仙子九天玄舞的音聲也輕易不能將她迷惑。但高手過招卻總要有個勝負,瑤仙子突然變曲,霓珈自從被她帶走第一個節拍,此後就步步錯亂。雙方都是掌控力極強的人,而這樣的人一旦把握不住自己的節奏最後就隻有敗退一途,反而要比掌控力不那麽強的人更難翻身。

    霓珈卻也灑脫,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餘光一瞥,但見韓素單劍飛來,劍光如虹,仿佛披浪一般硬生生劈開前方重重阻礙,不過瞬息間便要落至巨鼓之上。霓珈嫣然一笑:“韓師妹來啦!”她笑聲清脆,猶如大珠小珠滾落玉盤,趁著瑤仙子巨鼓上原本遍布的重重氣勁被韓素一擊而破之際猛地一躍便脫身而出。她身法曼妙,即便是這一下驟躍都隻如鸞鳥淩空,盤旋而下,半點也不見狼狽。她揮灑羅袖旋身落地,從從容容地向著上方的瑤仙子盈盈一拜:“小妹技不如人,今日便算是輸啦。瑤師姐如今的九天玄舞大有進益,小妹心服口服。”

    言罷施施然退場迴到席間,姿態依然優雅妍麗,當真是好一派風光霽月,惹得在場眾多男修頻頻打望,傾慕之情溢於言表。

    瑤仙子召迴一雙鼓槌於雙手之上,持鼓槌亭亭玉立在空中,眼波流轉,嬌笑道:“霓珈師妹今日竟如此謙讓,姐姐便承你的情啦。”

    兩人遙遙對視,一個熱烈如火,一個嬌媚如花,都是世間少有的絕色女子,這一對視便宛如一雙明珠相對而立,即便身旁有再多光彩耀目的人物,她們依舊顧自熠熠生輝,並不會失色分毫。微妙的氣氛在兩人之間流轉,最後雙方各自一笑。

    瑤仙子收迴目光,直視韓素,正色道:“韓師妹,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韓素道:“願與師姐傾力一試。”

    兩人說話的間隙瑤仙子的巨鼓仍在不斷上升,下方緊追在後的仍有五人。這五人為三男二女,相互間並不出手,顯然眾人早已達成默契,便要真正拚高下也不在此時!

    瑤仙子一直遙遙領先,此前有霓珈與她對抗,此時又有韓素後發先至,瑤仙子的存在仿佛成了一根標杆,若是無人能使她敗退,後麵的人簡直都不好意思搶上前去。她能在眾人心中形成這樣的概念,即便今次她最後的結果還是失敗退場,她也足以自傲了。

    含章殿配樂眾仙早停了奏曲,瑤仙子手持鼓槌,忽地反身下腰,右手鼓槌就重重槌在足下巨鼓之上。

    她的身體曲線被彎曲成了一個驚人的弧度,右手鼓槌一下左手鼓槌立即就緊追而上,接連兩聲猶如春雷乍破寒冬,霎時震起一片驚瀾。

    洶湧的音聲挾裹著天地之威向韓素逼壓而來,看那意向瑤仙子顯然是想在照麵之間就將韓素從巨鼓之上迫下。

    先聲奪人,一擊便欲分勝負。

    瑤仙子卻不知道韓素卻正是玩水的行家,她若是還用原來的那曲千絲萬縷堤上柳韓素或許還要多費一番功夫,可她這曲日月潮湧風光霽卻是不多不少正正好撞到了韓素手上。

    韓素對水之一道的領悟已經到了一個極深的境界,不說登峰造極,至少也爐火純青。

    波濤洶湧當如何?或順水推舟,或逆行而上,然而當我即是水,水即是我時,遇水便再無疑慮。

    瑤仙子的音聲雖然並不是真正的水卻已具備波濤潮湧的意蘊,韓素曾讀曹孟德詩《觀滄海》,一句“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何等之氣魄宏大。而在她看來,瑤仙子今日這一曲日月潮湧其實不過是徒有其表罷了,甚至還比不上凡間梟雄那一刻所展現出來的心胸氣魄。

    古人詩中的意蘊曾令韓素如癡如醉,心神往之,瑤仙子當然也是傑出人物,修仙者的能耐更不是凡人可比,但曹孟德一代梟雄,他的所經所曆所思所想在他所處的環境下卻幾乎已經是達到了極致的。世間萬千皆是道,韓素凡間出身,一直就覺得雖然起點不同,但凡間的曆代英傑若是也有仙根,知道仙人事,起心要修仙,那即便是到了修仙界也絕不會輕易被埋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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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傑出的人才放到哪裏都是人中之傑,因為一個人真正強大的永遠是內心而非其它一切。

    瑤仙子修行幾許載韓素不知,瑤仙子曾有過哪些經曆韓素也不知,正因為如此她才更想要試一試,拔劍來問瑤仙子你何以有底氣來奏這一曲日月潮湧?

    韓素也是胸有丘壑的人,她也擅詩詞好歌舞,她修劍她甚至以武入道,但她顯然並不是一個純粹的武夫。放到凡間來說,就是她骨子裏還有那麽點文人俠客的酸氣,算不得什麽大毛病,不過自古文人相輕,旁的都還好說,到了自己擅長的領域,尤其是詩詞歌舞音聲一道,韓素也有她的高審美,一般人顯然並不能入她眼,更遑論令她心折了。

    古來便有劍舞一說,韓素拔劍起舞,瑤仙子宏大音聲滾滾而來,韓素卻仿佛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日月潮湧,聲如九天之波瀾跌宕起伏,韓素足下猶如行雲流水,足踏對方音聲仿佛踏波而來,披浪而行。手中長劍所指,興之所至,信手拈來,並不拘泥於什麽招式,然而修劍修到她這個境界即便是隨手一劃都必然意蘊深致,更何況她揮劍起舞法度皆有,一招一式雖是天馬行空信手拈來,卻每每恰到好處,使人觀之沉醉,內中玄奧即便不是劍道高手竟也仿佛可領略一二。

    韓素足下韻律不失,劍舞之時白袍衣擺獵獵翻起,她烏發雪膚,本也是世間少有的絕俗女子,又別有一股穠豔之色,此刻白衣單劍披浪前行,那一刻展現出來的顏色素淡到了極致。觀者卻隻覺驚心動魄,那劍光之絢麗就像是大道深處開出的一朵花,遠看使人神往,而一旦近觀必然殺機森然!

    瑤仙子已然變色,韓素不同於霓珈,她並不在原地與瑤仙子遠遠的曲舞互答,她劍舞起時便已隨劍移步,劍出即行,步伐輕緩而有力,雖如行雲流水姿態優美卻絕不纖柔迴環。她幾乎是直線前進,一道劍光清亮如水,劍起時一幅山川日月的宏大畫卷便仿佛隨她劍舞而一齊徐徐展開了。

    山川巨浪,草木欣榮。日月出行,雲起風湧。晝夜有交,星河無際。彼天地之景觀,宇宙之胸懷。

    何處不可以劍觀之?

    劍心浩大,無涯無際。

    韓素也曾東海一行,漂洋過海,枕波濤而眠,伴日月而起。聞聽清風浪湧,看洪濤之有情無情。

    再沒有什麽是比天地自然更好的老師了,也再沒有什麽比天地自然更殘酷更仁慈,更自私更無私。

    她都逐一領略,早超脫於當年所學之流水劍法,當年所悟之流水劍意。煉劍十餘載,已有宗師氣魄,並不懼獨創劍法,開人先河。

    今日一舞,不過牛刀小試。

    一舞完畢,韓素乘風破浪,劍行而至,劍尖直指瑤仙子眉心泥丸之處,瑤仙子不知何時已放下來手中一雙鼓槌,隻呆立在原處任由韓素破開她巨鼓上的重重禁製,近到她身前,一劍指在她眉心。

    她甚至不能動彈,不知反抗。

    這就是九天玄舞四部曲的最大破綻處了,一旦被人破開心神反壓製住,作為九天玄舞的修習者,瑤仙子所遭受到的反噬遠超常人所能想象。

    場內場外一片寂靜,這一刻就連天上的虹橋寶光都仿佛失了顏色。

    四合俱無聲,蕩氣暗迴腸。

    正如後來有人寫的那一句詩:“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那是杜甫寫給公孫大娘的,韓素少時有幸曾在長安見過公孫大娘的劍舞,那時或許就已在心中埋下了對劍的神往。否則後來在碧梧山蒼先生命她選擇兵器時她何以選劍?

    劍乃百兵王者,是百兵之君,有堂皇之氣,有君子之風。

    韓素心中有劍的情結,這符合她自由所受之教育,符合她的人生理念,當她選擇了,劍之於她便再不可分了。

    一片寂靜中韓素迴劍輕撤,她輕輕挽了個劍花,劍便在她手中消隱不見,迴到了她神魄之中。

    莫名的,隨著她這一迴劍,場內場外幾乎所有人都輕輕舒了口氣。

    “咳……”瑤仙子忽地手捧心口,艱難地咳出一口血來。

    隨著她這一咳,仿佛一個信號被釋放,滿場寂靜霎時打破,修士們或傳音或低語,巨鼓之上瑤仙子臉色蒼白,略有些黯然地笑了笑:“今日聞君一曲劍舞,方知何謂日月潮湧……”

    她頓了一頓,方才頗為艱澀地問道:“可否請教師妹此劍法名稱?”

    韓素道:“觀滄海。”

    “觀滄海!”瑤仙子低吟片刻,悠然笑道,“好一個觀滄海!”

    韓素道:“今日之前並沒有觀滄海,今日若非得聞仙子一曲日月潮湧,也不會有這一部觀滄海。實則是記憶了前人詩詞,今日又得了契機,這才有感而發。”

    “能成全這一部觀滄海也不枉我苦修日月潮湧幾多年了。”瑤仙子仿佛得到些許安慰,微微抿了唇,低柔一笑,“卻不知師妹所說的前人詩詞是何佳句,竟有如此魅力?”她紅唇邊還沾著些許鮮血,唇角微彎時那滴鮮血輕輕顫動,將落未落,宛若清晨花瓣上掛著了一顆紅露,晶瑩剔透得攝人心魄。

    即便是敗退,她也同霓珈一般保持著極佳的風度,並不願因此而顯出半分狼狽來。

    瑤仙子問韓素詩句,韓素便輕吟了《觀滄海》全詩,瑤仙子細細品味,眼中原本黯淡的神采漸複亮起,她不由讚道:“好詩!文氣盎然,氣魄宏大,書寫這首詩的前輩當真令人神往。”

    她不知道詩作者不過是一介凡人,還以為是哪位前輩高人對道有極深感悟才寫出了這樣的詩句。

    韓素不便解釋得太清楚,隻微微一笑算做迴答。

    瑤仙子鼓聲收落,踏巨鼓落迴下方廣場中,揮手收了巨鼓,遙遙向四周施禮方才返迴席間。

    “好一個觀滄海!”席間蘇舜大讚,他雙手舉杯向韓素遙遙相祝,“當為師妹浮一大白!”

    “當為道友以劍相和!”蘇舜話音剛落,才飲了杯中酒,左邊中間席位處卻忽有一青年長身起立。他背負著一雙古樸長劍,著紫衣皂靴,服色深紫而古雅,曲裾深衣,大袖高冠,一掌寬的腰封束在他腰間,更顯得他寬肩窄腰身量頎長,他麵容清俊硬朗,眉目深刻鋒利,卻與時下流行的芝蘭玉樹一般的美男子並不相同,反而別具一股男兒獨有的陽剛鋒銳之氣。說著話他袍袖微動,身形一晃便已到了場中,他舉手相招,背後雙劍鏗地出鞘,於半空中劃出兩道驚雷怒電一般的弧度,落入他掌中,閃耀靈光,神意吞吐。

    “水天一!”諸夢妍驚唿道,“是水天一!”

    太嶽宗眾人也紛紛議論起來,一人道:“是藏劍樓的水天一。”

    薛瑞卓麵色凝重,望向場中似有癡惘之意。

    他並沒有下場去鬥舞,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天外天的宴席大多都是遵循著古法舉辦的,單人獨桌,分席獨坐,不過含章殿的人安排席位也會將同一門派的人安排就近坐,所以雖然都是單人獨桌卻並不影響眾人交流。更何況修士們不但一個個耳力上佳,什麽千裏傳音、傳音入密之術更是幾乎人人都會的基本技巧,即便各自坐得遠也根本不會影響交談。太嶽宗一個名叫鏡雲的少女就撅了嘴頗有幾分不平地道:“水天一又如何?快到八十歲的時候才結金丹鑄元神,又怎麽能同我們十六師兄相比?不過是十六師兄未下場罷了……”

    她的十六師兄指的自然是薛瑞卓,薛瑞卓隻是微笑,又輕飲了一口杯中靈酒。他神色一直憂鬱,索性鏡雲還有幾分腦子,並不會在這樣的場合將她對自己師兄無理由推崇的話當眾說出來,而是選擇了傳音入密,否則他就丟人丟大了。

    何苦如此自矜?人往往就是太看得起自己,又太看不清自己,才會做錯事,甚至一錯再錯,直到某一日幡然悔悟,卻已無可挽迴。

    鏡雲還在喋喋不休,又起心鼓動:“十六師兄也上場去罷,你鬥舞最佳……”

    薛瑞卓淡淡一眼掃過,不知為何鏡雲忽然心頭一涼,就噤了聲。

    再看場中,水天一取雙劍在手,朗聲道:“我與韓道友比劍,先請閑雜人等退卻如何?”他神色雖平易卻並不近人,語調雖清朗卻並不激越,然而越是如此就越顯得他這話實在狂妄。什麽叫“閑雜人等”?他將誰當成了“閑雜人等”?

    話音落,水天一抬足而起,邁步虛空,一步一步往上走去,右手輕抖一個劍花,五道碧青的劍氣分化而出,便如一扇五開屏,瞬間五骨激射,就向上方五人疾飛而去。

    一個照麵,水天一就要除韓素以外的另外五人被刺離場!

    能留到此時的五人卻絕非易於之輩,這五人中還有一個也是衝天峰的,同樣深懷著一股劍修的傲氣在胸,他此前一直刻意韜光養晦,並不急於與人爭鋒,那是他有意承讓,卻不代表他會願意被人正麵欺上門來!

    但見水天一劍氣到處,當即就有兩人被直接擊落,一人身上寶光罩起,顯然是有防禦法寶直接擋住了水天一這一劍,又有一人身法玄妙,在半空中忽然一退,側身就險險避過了水天一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劍,還有一人忽凝目過來,冷哼一聲:“水天一!”抬指一道劍氣射出,劍光猶如流星,瞬間與水天一來襲劍氣相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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