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素移步而行,不緊不慢。

    長長裙裾起伏在她腳邊,拖曳過鋪滿碎石的小路,裙角間或翻起,便如層層雲疊,舒卷在時光縫隙之間。她行在人群中,一時卻好似是身處在誰也到不了的地方,清華冷寂,遺世獨立。

    便叫人覺得無限悲痛,仿佛多看她一眼都要心生痛楚,難以自抑。

    衛十七引路在前頭,走得一程之後才恍惚驚醒過來,他腳步就是一頓。

    劍修!

    莫非這就是劍修的劍意?

    竟強大至此,奪人心誌,動人心魄,不戰便屈人之兵!

    衛十七驚駭地看向韓素,直到身後一人輕喚:“隊長!”

    這是衛十七迴字營中的隊員,這人的修為剛過煉氣中期,雖不如衛十七的後期巔峰,可他並未正麵與韓素的氣機交鋒,反而保存了心誌。他見韓素說走就走,全不管薛瑞卓適才還在為她出言擔保,替她開脫,而衛十七竟也同樣不管不顧,見她一走竟就自發往前幾步為她引路,倒像是魔怔了一般。

    然而氣機牽引之下,旁邊諸人雖未必如衛十七一般被奪了心誌,卻也同樣受到壓製,一時卻不能出聲提醒衛十七。直到衛十七自身起意想要擺脫這種壓製,他身後才有人出聲,將他徹底驚醒。

    衛十七停下了腳步,第一反應就是往薛瑞卓看去,想要看他被人駁了麵子會有何表示。但見他神情憂鬱中帶著幾分隱約的落寞,隻是一言不發,略帶憂慮地看著韓素,卻沒有半分好意被人拒絕的羞惱與憤怒。

    衛十七心中頓時咯噔了一下,他不是苦修士,平常也是雅通人情世故,懂得鑽營的,這下一看薛瑞卓的表情,他就隱約明白了幾分,頓時忖道:“此次事件說大可大,說小可小,且不論韓素的言語真假,但隻要她與妖修沒有聯係,我便在法堂上說話時不著痕跡地偏她幾分也算不得什麽,如是能助她順利脫身,反倒可以賣薛瑞卓一個人情,來日他若進階化神,這便是化神修士的善緣了!再說這韓素身為女子,一身劍意卻如此淩厲強大,細算起來潛力之大亦是不可估量,隻怕其心誌堅定更要勝過尋常男子不知多少,薛瑞卓說她不會說謊,倒也可信。”

    心中計較已定,衛十七便笑道:“適才隱有所感,因而耽擱了行程,是衛十七的不是。”他說著話便又開步行走,走的是峰頂方向,一邊走,他又問韓素:“韓道友便是玄字一百三十五號的屋主罷?”

    韓素仿佛不覺其中暗流洶湧,隻道:“正是。”

    衛十七道:“韓道友說,那致和道人深夜潛入你屋中,開聲喚你,將你擒走,又說你後來一劍破去他法門,他臨危自爆,你卻隻是受些小傷……此間卻有矛盾,韓道友可否解釋一二?你後來既能一劍破他法門,又能在他自爆中保全自身——恕衛十七無禮,此前又為何會被他擒走?如此前後反差未免太大了些,實在令人不解。”

    “此事我也不解。”韓素沉吟片刻,道,“我被他擒走後,臨危突破,從煉氣初期巔峰直入煉氣中期。雖是如此,其間反差也不因如此之大。此間因由,我比衛道友更想知曉。”

    此話說出,若是旁的時候,衛十七便要以為韓素是在存心推脫了,但此時此刻,看這女子輕聲淡語,衛十七卻無論如何,竟隻有信服。他明知這情緒不對,應當仍是受了對方氣機影響,一時卻擺脫不了,隻得苦思起來。一邊苦思,他又詳細問了韓素當時情景,韓素並無隱瞞,雖然描述得總是簡單無味,可她心中坦蕩,卻也並不虛言半句,因此事情倒是說得清楚。

    雖是說得清楚,可實際上也不過就是幾句話的功夫,衛十七聽來隻覺得像是抓住了什麽,一時卻偏又無法具體說明。

    他這廂思索,韓素便也沉默下來。一路無話,待得轉過一道彎,更向山上行去時,薛瑞卓忽然道:“素娘,你此前是有提到,那致和道人幾次開聲喚你,可對?”

    薛瑞卓之前一路沉默,此番突兀出聲,衛十七便是一怔。眾人腳步不由得緩了緩,就見韓素默然片刻,道:“的確如此。”

    這一聲迴答在旁人看來不算什麽,然而聽在薛瑞卓耳中卻不異於妙理綸音,在他心頭一個翻滾,便劈裏啪啦炸響了開去。他心跳頓時加快,一時是欣喜激動,一時是酸澀難當,又不敢怠慢韓素讓她久等,忙忙就道:“素娘可知世上有一種法術,隻消知曉對方姓名,便可通過冥冥中的某種規則直接將人拘走?”

    韓素再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的法術,聽得薛瑞卓此言她便怔了一怔,此前諸般不通之處終於得到解釋,一時心頭恍悟,又生悵然:“十三年後重逢,我再見此人,心中卻是半點波瀾也不起了。”她淡淡瞥過薛瑞卓,當真像是在看草木死物而已,就連恨都已懶得去恨他。

    “我與薛家還有一筆生死帳要算,不過現在尚且不是時候。”韓素身上傷勢其實遠比表現出來的更要重上許多,一個煉氣後期修士的自爆之威豈可小覷?更何況致和老道本是半妖之體,他又是立心要與韓素同歸於盡的,韓素當時憑借丹田中日月同輝的大道種子勉強阻擋,也不過是保住肉身,不至當場潰散而已。她此後劍意外泄得如此嚴重,其實也是因為她傷勢太重無法收斂,否則真正的寶劍應當藏鋒才是,又何至於如此一味外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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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中動念,韓素卻是波瀾不驚,隻道:“原來如此。”

    薛瑞卓已是歡喜不已,卻又後怕:“想來定是如此了,具體情景如何卻需請得法堂高手施以迴溯之法方才能夠知曉。得虧素娘此刻無礙,否則……”否則如何,他卻是說不出口,隻是說到這裏,他臉色頓沉,一時又是鬱鬱起來。

    衛十七若有所思:“原來竟是如此?韓道友是散修麽?”

    說話間他臉上現出驚異,看向韓素的目光中也飽含了難以置信。

    韓素微蹙眉道:“衛道友何以有此一問?”

    衛十七張了張口,頓時便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難道要他解釋說這是常識,隻要稍有傳承之人都會被師長告誡,這真名法名是不能隨便說與旁人知曉的?所以他聽韓素這一問,就認定了她是散修。這豈不是在變相地說韓素無知?說散修鄙薄?像這樣得罪人的話,衛十七卻是輕易不願出口的。

    而他此前不曾想到此處去,卻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想過韓素口說的“韓素”二字卻是真名。就比如他衛十七,衛十七原本當然不叫衛十七,但與人通報姓名時,他卻從來都以“衛十七”三字相告,不通真名,不通法名,這幾乎已是修士間約定俗成的規矩,他又如何能想到韓素告訴自己的竟是真名?

    至於像薛瑞卓這樣的大宗派核心弟子卻又不同。

    他們向來不忌諱與人通報真名,這是大宗派的氣度,然而他們的法名卻又往往並非真名。這卻是因為人生下來,父母宗族給了名字,這名字雖則外人並不一定知曉,但總的來說,卻也很難成為秘密。便以薛瑞卓為例,他入山之前原也是個普通的俗世少年,知曉他姓名之人即便不算多,卻也絕不算少,如此一來,他即便帶個假名在外行走又有何意義?

    鑒於種種情況,大宗派往往便有法名轉嫁之術。

    此術一施,真名與法名便即分割,如此一來,除去施法者與受術者本身,隻要他們不說,世上便再無旁人可以知曉此人法名,這才是真正的秘密與保險,比之用假名掩蓋真名,卻又不知高明大氣多少了。

    這些情況衛十七是知曉的,隻是三言兩語間他卻不知該如何解釋給韓素聽。而薛瑞卓本是聰慧靈透之人,他比衛十七又更加了解韓素的底細,這一下便忍不住想得更多。他第一反應是:“素娘竟不知曉這些……”眼神看過去,便有些為之心痛。

    緊接著終於反應過來:“素娘不是沒有仙根麽?她是如何修行到今日境界的?”

    然後就想:“一定吃了許多苦罷……”

    綿綿不絕的心痛便將他淹沒,看向韓素的目光頓時更加溫柔起來,就和聲給她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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