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珠的熱度迅速消退了下去,韓素攤開手掌,掌心中停留的是一顆灰突突的冰冷石珠,若非事先知情,又有誰人能料到這顆看似不起眼的石珠竟有無視時空距離,連接大世界兩端之人的功效?

    仙家之物,端是神妙萬方。

    韓素收起隨珠,低頭掃了一眼自己一身的淩亂,也終於為自己狼狽的衣裝而覺苦惱起來。

    她就算再怎麽不在意形貌裝扮,也不能在一身破爛衣不蔽體的時候都還覺得無所謂。

    事實上十幾年前還在韓家的時候,韓素也是燴不厭細衣不厭精的。今時貴族女兒多半嬌養,出則唿奴,入則喚婢,居家時的衣裝、出遊時的衣裝、會客時的衣裝、飲宴時的衣裝等等等等各不相同,當年韓素在京中貴族女兒圈中已經算是簡樸的了,可她居住的院子裏光之是專門給她放衣裝的屋子就有兩間,另有一個大丫頭帶著一個小丫頭專事打理她的衣物,至於其餘釵環首飾胭脂水粉等等物件更是獨有專人打整,一年四季各不相同。

    說來也不怪常有寒門士人高唿世道不公,長安貴族圈中風氣之奢侈簡直超乎寒門中人的想象,說上一句“驕奢淫逸、不知疾苦”那還是輕的,實際上安祿山能夠那樣輕易就拉起大旗給大唐天下造成大亂也未必沒有當今統治階層太過糜爛之故。

    韓素站在原處苦惱了片刻,不知為何心頭就忽然一動。

    她抬手摘下旁邊一棵不知名矮樹上的葉片,一連摘了十片。這樹雖矮,葉片卻是極大,形狀宛如蒲扇,韓素摘下的這把葉片中最小的一片都有一尺見方大。她將這十張葉片對空一拋,葉片紛紛上揚,她抬手一拂,體內奇異力量湧出,一股玄奧的意識輕覆葉片之上,不過片刻,這些葉片就漸漸連接到了一起,然後形狀開始發生變化。

    虛無之中就像是有一雙巧手在輕輕撥弄,葉片被連至一起,細轉慢折,輕收緩裁,摸約小半盞茶時間過後,半空中虛浮的葉片已經不見了蹤影,而此刻呈現在韓素麵前的已是一件陽綠色的交領窄袖深衣!

    這深衣樣式雖然簡單,剪裁卻極為古樸優雅,它虛浮著被展開在半空,隻顯得肩袖線條流暢利落,下擺裙裾層疊舒緩,陽光之下這綠色濃鬱鮮翠,竟仿佛是要滴出來一般。

    而更為使人驚奇的卻是,這深衣分明便是韓素此前采摘葉片所化。化葉為衣,任意采取萬物為己所用,如此手段當真令人匪夷所思!

    就是韓素自己,在這深衣化成後都忍不住驚了一驚。

    她剛才隻是隱約有所感應,事先卻並未料到原來這樣的手段竟果真可以實現。既然有效,韓素便又選了幾截樹枝,剝下樹皮取出內裏白色的樹幹化出一套白色中衣、一套白色小衣。她將這些衣物都攬入手中,四下尋了尋,因不曾見到旁的隱秘處,便索性進了旁邊山洞。

    這山洞原本是小老虎的居處,裏頭有一大三小四個洞室,皆是幹燥清爽,與尋常野獸居處不同。小老虎此刻自然不在洞中,韓素便尋到裏頭一個小洞室鑽了進去。她抬手一引,麵前便出現一團足有臉盆大的水團,她將新化出的衣物扔進水團中清洗好,又輕一揮手,那水團便自散了個幹幹淨淨,再取下衣物,衣物幹燥潔淨,已經是可以穿了。

    領悟水法之後,旁的不說,於生活上倒是方便了不少。

    韓素化出水簾將洞口遮擋好,又引動術法將自身清潔一遍,等到再從山洞中走出,終於是一身清淨了。

    她一邊行走一邊細細迴味適才引動術法時得到的種種體悟,隻覺得既奇妙又自然。雖說在這之前,術法一道於她而言尚且隻是傳說中的東西,可不論是她剛才引水化用,還是之前化葉為衣,其中諸般應用法門卻都是自然而然便湧現在她的認知當中,讓她使用起來毫無困難,輕鬆寫意。

    這種輕鬆卻並不是因為她從何處參閱並苦修了這些法門,也不是因為有誰將這些法門灌輸進了她的意識,而是因為她隱約間觸摸到了三千大道中的某種規則,大道降下諸般玄奧軌跡,她有所領悟,因而沿用起其中諸般化生法術來便自輕而易舉。

    此間種種原本也沒有誰來告訴韓素,可她這一番思索卻居然將其間來龍去脈明辨了個七七八八,說來這也是規則的妙用。

    天道之下,有三千大道,小道無數。這些大道小道交織在一處,又衍生出無數變化,形成了無數規則,在規則之下,天地輪轉,萬物生滅,這萬物便既是規則的一部分,又在規則的允許下擁有或利用、或掌控、或超脫規則的機會。

    這便是易術所言,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則虛一不用——至於為何虛一不用,這個不為所用的“虛一”又究竟有何意義,便往往是各有各解了。

    在韓素這裏看來,顯然這“虛一”正是大道給予萬物的一線優容,它既製定規則,運行規則,又允許生在規則中的萬物去解讀規則,甚至是打破規則!

    是生是死,皆是本來,順天逆天,全在一念。

    正如佛家所說,過去現在未來,都應是我,善良邪惡慈悲也全是我,佛陀魔鬼眾生,亦皆是我,既然如此,天堂地獄並無差別,順天逆天也無不同。

    你順,天在這裏。

    你逆,天也在這裏。

    韓素少時隨祖父學習,涉獵百家經典,與許多傳統修道士不同的是,她對道的理解從不拘泥在一家一言之間。不論道家、儒家、佛家,還是玄學、法學、陰陽學,等等等等,凡有典籍流傳,被她所見,盡能習讀。這固然是因為她在修行途中並無完整的師門傳承,亦無明確的引路之人,也要得益於韓重希開明的思想,以及整個大唐王朝文明開放的風氣。

    當朝文風盛極,各種詩會、花會、文會等等多不勝數,鄉野村夫尚能吟幾句打油詩,貴族圈中姑且不論男女,但凡是那胸無點墨的,往往是要笑掉旁人大牙去。

    韓素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打小時起先學的是文而不是武,先讀的是各家典籍而不是修行心法,她既區別於自草莽中起身的各路江湖豪傑,更不同於那些從小修行的修仙界中人,多番遇合之下,她竟是隱隱約約的抓到了獨屬於她本身的那一絲道韻。

    這一絲道韻雖然仍舊生澀模糊,並不清晰,但脈絡已然初展,韓素隻消尋跡一探,便有所悟。

    她緩步從洞前平台走下,一麵仔細打量四周環境,心中思索更是不停。

    小老虎早不見了蹤影,韓素雖然隱有所悟,但此前發生之事終究太過神異,她當時處在那不可言說的狀態中,此刻迴想起當事情境隻覺記憶朦朧,卻是並不太清楚當時究竟發生了何事,小老虎又為何會不見了蹤影。不過她探到過小老虎的記憶片段,知道自己此刻所處乃是海中孤島一座,那小老虎便是不知因何事而驟然離開了,也總歸脫不出這座小島去,韓素並不擔心尋不到它。

    至於尋到小老虎之後又該如何,韓素一時間也不能想得明白。

    她的心思多半還是放在適才引動術法時的種種奇妙感應上,這種奇異的力量並不等同於真氣,真氣起於精腑,納於丹田,而使韓素引動諸般奇異應用那股力量卻仿佛是來自於天庭祖竅之間。

    所謂天庭祖竅在修行中又被俗稱為上丹田,上丹田,藏神之所,命魂居處,自來神秘無比。習武之人修煉內功大多便是隻修下丹田,而魂魄神明之事因為太過難以捉摸,卻是極少有人能夠涉及的。韓素修行的內功心法《元始太玄經》原本脫胎於《太玄經》,此法在凡間也算是極致精妙,可其中關於天庭祖竅的修煉之法也是及少提及,便是偶爾提了幾句也是模模糊糊語焉不詳,讓人不能依法具體修煉。

    然而此刻韓素卻分明感覺到自己眉心之間有什麽東西在一鼓一鼓,再仔細咂摸去,那東西細細幼幼地掙紮著,倒像是一顆被深埋在泥土中,急欲破土而出的小芽,其間蓬勃旺盛之意叫人阻也阻不住。

    她摸上眉心,心中思忖:“藏神之所震動不休,莫非是元神生發?”

    韓素如今對仙道修行也不算是一無所知了,她尤其重點聽方尋說起過化神之難,便又想:“仙界之中人人俱有仙根尚且化神困難,方郎君見識勝我百倍也依舊在為化神苦惱,可見這元神絕不能輕易聚集,既然如此,這元神生發又哪裏會來得這般容易?”

    她再又想到:“當日從江都港生還的諸人當中,除去原本身懷內家真氣,陰氣不侵的幾人,便如我與那葛老大外,其餘眾人反倒是獲得了更為神奇的力量。他們或能禦風,或能引水,或能噴火,也有人力大無窮,有人身形變巨,有人肋生雙翅,有人甚至還能舉手招雷。這些原本也都是凡人,雖則其中是否有人能有仙根尚且未能得知,但總歸不會是人人都有仙根的。饒是如此,他們卻人人皆獲奇異力量……我如今的狀況,與他們可不是正有幾分相似?”

    韓素想道:“其實最為相似之處,便在於我此前也曾受到陰氣侵襲。隻是當日在江都港時,那陰氣質量疏散,等級略低,並不能對我產生多大影響,而安祿山身邊那神秘人放出的陰煞之氣卻極為厲害,我即便是得入了先天,要不是後來多番遇合,卻也未必就能抵抗得了它。”

    她好一番思索,心中終有所感:“那等陰氣原本並不該出現在凡間,然而卻偏偏被凡人沾惹上了。此物原本也不是凡人之力所能對付,可江都港一事中,卻終究還是逃出了不少人。這些逃出之人是否便是得到了天道在絕境中給出的一線生機?這些人後來獲得了種種奇異力量,是否便是因為在本不該出現的絕境當中奪得了一線生機,故而天道降下法則,給予嘉獎?這便是那大衍之數五十中最後餘下的那個……‘遁去的一’麽?”

    想到此處,她忽然便怔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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