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素一沉到底,冰涼的河水將她緊緊包圍,寒氣直入骨髓。

    她凍得幾乎哆嗦,腦中更是抽痛不已,僅餘的稀薄真氣在經脈中高速運轉著,使她勉強保持住神智不失。水下卻並不是平靜一片,河底急流湧動,幾乎是在韓素沉下去的一瞬間,就將她卷住,帶得她直往下遊湧去。

    韓素早在入水的一霎那就將唿吸轉成了內唿吸,她如今真氣雖然受損,先天的境界卻是在這裏的,以她先天中期的功力境界和對陰陽五行的領悟,她足可以保持住內唿吸整半個時辰。雖是內唿吸,也不過是使她不必隨時注意浮出水麵換氣,對於冰河中寒氣的抵抗,卻沒有半點助益。

    冰河底下寒氣極重,四麵八方侵襲人體。韓素身在其中,隻覺得每過一刻自己的身體就要僵硬上一分,寒氣從肌膚處鑽入,一點一點向內淩遲,從骨骼、到經脈、再到五髒六腑。

    殘餘在她體內的那些陰氣卻仿佛受到了極大鼓舞一般,又從她身體裏無法探尋的那些邊邊角角湧出,開始歡快地在她經脈中肆意遊走,興風作浪起來。

    韓素眼前再度幻象迭起。忽而是母親在含淚向她凝目,叮囑她千萬委曲求全,不可與人相爭;忽而又是祖父牽著她的手,帶著她行走在邊關的城牆上,指點江山,意興飛揚;忽而又見韓老夫人麵容猙獰,眼露貪婪,向她欺身逼來;更有那位左仙人在雷雨之夜縱身狂追,掌中罩下天羅地網。種種種種,不一而足。

    然而這樣的幻象早已不能動搖她的心誌,除了擾亂她的感知,使她無法在水中清晰明辨方向外,也最多隻能給她增添一點小麻煩。

    幻象又起,幻境中李白單劍斜挑,手提酒囊,醉眼朦朧,隻笑說:“素娘,與我同行江湖如何?”

    韓素微微一笑,並不答他。

    李白當然是極好的人,不過兩人相交一場,雖然時日不長,相互間的了解卻半點也不少。韓素知道,幻象中的李白雖然言語含蓄,可話中的意思卻也十分明顯,然而像這樣的話,卻絕不是李白會說的。

    正如他曾經在詩中言說道: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他是那樣向往自由的人,既不會束縛自己,也不會願意束縛旁人。有緣時江湖相逢,把酒言歡,緣散時兩相記憶,留待他朝再會。既不需相濡以沫,也不需相忘於江湖。正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便是如此了。

    韓素從不妄自菲薄,也自認為自己雖不曾達到勘破紅塵的境界,可這樣的胸襟與灑脫也還是有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執著於是不是結伴,是不是同行?

    幻象再變,這一次出現的是薛瑞卓。薛瑞卓仍是當時少年模樣,他臉上帶著真摯而熱切的笑容,從一地繁花中走來。他俯身摘了一朵粉紫牡丹,望著韓素柔聲道:“素娘,我為你簪花。”

    韓素又是一笑,她微微側過頭去,雖不言語,但行動間顯然已經同意了薛瑞卓的簪花之議。

    薛瑞卓大喜,他趨步上前,一手輕輕攬上韓素肩頭,另一手便拈著那支牡丹,小心往韓素發髻上簪去。

    他身量略高於韓素,兩人貼身在近處,薛瑞卓低頭時和暖的唿吸微微吹拂在韓素發際,甚至帶出了些許濕潤的暖意,當真是真實無比。

    然而就在薛瑞卓手上那一支牡丹將要簪入韓素發髻之極,韓素忽然一反手,便出手如電,扣住了他的脈門。

    薛瑞卓又是驚訝又是難過:“素娘,你這是何故?”

    韓素並不答他,手上發力,潛藏在身體裏的神魂之力忽而一湧而出,瞬間將薛瑞卓撲住。她步入先天中期,已經似有若無地感覺到自己身體裏除了精氣和真氣之外還有精神的存在,這精神既是她的本源,也是她的意誌。當她在意誌上決絕地想要消滅什麽的時候,這種奇異的能量便終於在絕境中噴發了出來!

    薛瑞卓避之不及,一時被這股力量壓製住,直是驚慌大叫道:“素娘!你如何能下此狠手?我們說過要相攜到老的,你怎麽能!怎麽能!”

    韓素根本不理他,一心一意尋找那可以將對方徹底擊斃的關鍵點。

    終於,她伸出另一隻手,一指點向了薛瑞卓的眉心。她的手指順著薛瑞卓的眉心一路下滑,到了他胸口位置忽而轉折,然後向著他心口一探,便深深抓了下去。

    薛瑞卓悶哼一聲,忽然苦笑:“原來素娘……你要的是我的心。也是,是我負你在先,你便是將我的心挖出來也半點都不為過的……”說到後麵,他聲音越低,眼神也越發癡惘起來。他的身體已經開始變淡,韓素的手雖然探進了他的心口,卻隻覺得自己抓了一手虛空。

    韓素輕輕一歎,道:“扮得如此惟妙惟肖,實在高明。”

    然則再高明又如何?莫說此刻隻是一個幻象立在韓素麵前,便是真的薛瑞卓當麵,她心中也不會再起分毫波瀾了。

    幻象終於全數散去,韓素眼前便仿佛是被打碎了無數個世界一般,無數光影紛繁落去。

    緊接著,便是劇烈的頭痛和徹骨的寒冷開始向她感官侵襲。冰寒的水流向她包裹,也不知時間是過了多久,這一路又被水流帶著衝了多遠。洛水河底大小漩渦無數,韓素在一個個漩渦中沉浮,才從這個漩渦脫離,下一刻又會被卷入另一個漩渦當中,跌跌撞撞,身不由己,一番衝撞下來,不過半刻的時間身上就已經撞傷數處,其中細小擦傷更是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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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素痛得手腳一陣痙攣,身體裏的真氣更是稀薄得根本無法調動。她勉強用最後一絲真氣護住心脈,幾次試圖從腰間拔出佩劍來固定身形卻都因為急流的衝刷和身體的虛弱而失敗了。她幾乎已經感覺不到身體的溫度,體內多餘的陰氣雖然在最後一次幻境破碎的時候終於消散幹淨,可被陰氣放肆衝刷過的經脈中已經落下暗傷,如此一傷再傷,更使得她真氣迴複困難,身體裏的氣血也因此而大量流失,越發無法抵抗河底寒氣的侵襲。

    不能再這樣下去!

    既然無法力抗,韓素索性放鬆身體。她修煉流水劍法,對水的領悟本來就非同一般,此時少了幻境的幹擾,縱然身體又痛又乏,卻還是很快就進入到了流水劍法的意境中去。

    流水劍法共分三篇,分別為流水篇、靜水篇、逝水篇。

    這其中,韓素對流水篇的領悟原是最深的。

    流水篇,謂之流水,水流無常,柔極而剛,無孔不入,無堅不摧!

    常言道,水養萬物,水的包容性毋庸置疑,然而也有說道,水火無情。真到無情處,水的破壞力比之烈火隻有更強,不會更弱。既多情,又無情,既無形,又有形,或許這才是水的本質。

    多情本無意,無情亦非有心,此物本為天地生,有情無情皆是人所賦予,說到底,動的都是人心而已。

    韓素放空了思緒,心中一片寧靜。

    恍惚間,她仿佛化身成了水。

    當混沌破裂,乾坤初分,那一座名為天地的熔爐在時空盡頭悄然生成。當天地間第一滴水在這熔爐中煉出,生命也就開始了躍動。

    水,是萬物之母。

    無數的生命在水中生成,有動物,有植物。它們有些上了岸,有些仍舊留在水中。但不論是離開的,還是留下的,水對它們都是一視同仁。不因被拋下而悲傷,不因被依賴而欣喜。它是亙古而生的存在,與天地同起源,看過了太多生死與起落,繁衍與輪迴。

    生命,從不止息,而它——永遠都在。

    韓素仿佛能觸摸到那種不帶任何情緒的淡漠,然而不知為何,她的胸臆間卻因此莫名地充滿了一種名為感動的情緒。

    是的,生命從不止息,這才是真正的,令人無法不感動的力量!

    在這種力量麵前,無情也好,有情也罷,自然便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然而人非太上,卻終究做不到那樣的淡泊與大愛。流水無情,那是因為流水無欲,人卻是充滿了各種欲念與想望的生靈,也正是那些斬不掉的七情六欲,促使了人類在時間的道路上一路前行,從不迴頭。

    這就是道。

    這也是道。

    這是道的一種。

    那麽“我之道”又是什麽?

    韓素不知道,就在她一心思索著自己的道的時候,她的身體卻已在洛水河底漸漸僵冷。寒氣爬滿了她的全身,她的體表開始慢慢覆滿了薄冰,流水從她身上不停地衝刷而過,漸漸地冰層越來越厚,從最初隻是霜花一樣的貼身而起,到後來的堅冰將人完全覆蓋,到最後,韓素被包裹在冰中,變成了一隻巨大的冰繭!

    冰繭在洛水河底隨著水流一路向東而去,遊過了冬季,遊到了春天,遊過了江河,最後隨著水流一起落入大海。

    同年,十二月十二日,包裹韓素的冰繭還在東行途中時,安祿山大軍終於攻破洛邑,進駐東都。

    亂世,已然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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