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半個時辰過去,這場突來的大暴雨才終於漸漸停歇。

    韓素混在兵士群中,蹲在長廊下不起眼的一個角落裏,聽著身旁的人議論紛紛。

    還有不少人一邊打著嗬欠,嘟囔著抱怨:“何需這般一早便將人叫起,白等了半個時辰。”

    “好了好了,雨停了,過來這邊,排隊排隊,交班了!”一個監軍打扮的人在旁邊大喊,“每人領一碗薑湯,快點快點!”

    就有個幾個小廝抬來大鍋的薑湯水,又有個書記在旁邊登記人頭。那書記一邊唱著人名一邊打著哈欠,旁邊的監軍則是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韓素知道軍中的規矩,像這樣備戰時候的換班,每班統計人數那是常規,防的主要是逃兵。不過早在今朝天子改府兵製為募兵製後,各大地方軍中就多有虛報人頭吃空餉的事情發生。洛陽地方安逸已久,軍中製度鬆垮混亂,就韓素此前所見,其中雖有如那小盧將軍一般淩厲果決的好男兒,但一個小盧將軍也並不能鼎定大局。洛陽守軍內部已經腐朽,韓素並不擔心自己混不進去。

    果然如她所料,那書記眯著眼睛昏昏花花地在一邊念著人名,旁邊排隊聽唱名的兵士們也是迷迷瞪瞪地東倒西歪,監軍卻不管,隻是一味催促書名快些唱名,又催小廝們說:“速度麻利些!派個薑湯也歪歪扭扭,可是沒吃飽?”

    就聽那書記唱:“張宏發!”

    無人應答。

    書記又唱了一遍:“張宏發!”

    眼看著還無人應,韓素就上前一步,低著腦袋也不吭聲,就伸手去端薑湯。

    夜間被催起的兵士們大多蔫頭耷腦,韓素的樣子並不出奇,她伸手接了薑湯一口喝了,還過碗便往旁邊已經被點過名的兵士中間站,不消片刻就淹沒在人群中。

    此刻大雨初歇,沒有星月的天空一片澄淨,宛如一塊剛剛被水洗過的墨色玉璧,烏沉而透亮地籠罩在城市上空,被城門旁的燈火一映,登時便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幽靜味道。

    然而剛剛被暴雨肆虐過的洛陽城此刻卻絕無半分天空的幽靜之感,洛陽雖是東都,城市規劃與建製向來頂好,但這一場雨後也仍是免不了零落出幾許斷垣殘瓦。城中積水一時不得排空,深處都能沒過人腳踝,在這冬夜裏寒刺刺地流著,沒一會兒就結出了大溜大溜的冰片來。

    這樣的天氣顯然十分熬人,洛陽近期大肆征兵,軍中軍備更是不足,不少兵士都凍得直打哆嗦。盧遠提著他的銀槍,一臉冷肅地站在城門樓上。他視線偶爾往下一掃,都透著一股端正之氣,使得原本還神悃意乏的兵士們俱都不自主地打起精神,挺直腰背,不敢再多鬆懈。

    左平腳踏飛劍浮在半空,居高臨下地低頭掃視眾人,臉上神情嚴肅,亦是令人倍感壓力。

    修仙之人極少出現在凡塵中,許多人終其一生都以為仙人隻是傳說,此刻左平就這般大喇喇飛在城門旁,引得眾兵士紛紛驚羨之餘,更多還是惶恐。

    韓素混在隊伍中,眼瞼微垂,目不斜視,隻管一路穿行,往那城牆邊去。

    因為兵力不足,定鼎門這邊日常看守的隻有兩個營。今朝軍製,每營五隊,每隊三夥,每夥領五個什長,又各領十丁。總體算來,人數實在不多,更兼畢思琛臨時征兵,軍中新丁占半,這些新丁一時半會卻是上不得戰場的,放在原來的老兵中間也隻是徒增混亂。畢思琛死後,李憕再度掌管洛陽大權,就幹脆將新征入伍的兵丁全數分出,又單獨在城外建營,這些新丁就被集中在一起整日介加緊操練,也算是臨陣磨槍,不求快隻求光了。

    此刻已是深夜,交班的兩營兵丁都是又冷又困,誰也不肯在路上多耽擱時間,不多時,韓素就跟著大隊人上了城樓,散入城牆上。她被安排在一道垛口之後,隨她一道的還有同隊的一個老兵。剛一站好位置,那老兵就吧嗒吐了口氣:“這天兒可真是冷!還打雷,邪了門了,嘿……”他搓了搓手抱著雙臂靠在垛口邊上,眼睛湊在垛口往外頭瞧,隨口又說:“兄弟你是哪兒的?”

    這話問得有點驚險,若是其他什麽時候,韓素隨口迴答也未必不能糊弄過去,然而此刻不同,那左平尚且踩著飛劍等在城門邊上呢!

    韓素作為先天武者,五感已是十分敏銳,左平身為元神期高手,對周圍動靜的掌控之強更不必說。這老兵隨口一句話,左平不可能聽不到,若是韓素應對不妥,引他起疑,那今日這一番折騰可就全數白費了。

    她輕輕“唔”了一聲,扮作男子聲音道:“五裏屯子那邊,劉家村,知道麽?”那老兵提問,問的其實應當是韓素是哪一隊編下的,韓素卻轉移視聽,答了個劉家村,意在混淆。

    不等身邊這老兵說話,她又道:“這般的天冷,不知對叛軍那邊是不是也有影響?”

    那老兵頓時就“啐”了聲:“最好有影響!一群市井奴,凍煞他們,過不來才好呢!”

    韓素又接了幾句話,那老兵便不再出聲了,隻有些蔫蔫地靠著磚牆,時而搓搓手,時而又揉揉鼻子,間或打個哈欠,顯然十分懈怠。他又嘟囔:“日也守,夜也守,平白守著,能有什麽用處?叫斥候隊警醒些才是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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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素隨口道:“緊守城牆防的是奸細乘夜入城罷。”

    “城牆高二十二尺有餘,誰還能飛過來不成?”那老兵正一臉不屑地說著,又仿佛在突然間想到了什麽,神色微微一變,目光就不自主地往身後高空處望去。很明顯,他看的正是左平!

    也是,常人雖然無法飛躍這高有二十二尺的城牆,仙人卻必定可以。不說旁的,眼前的左平可不就是個極好的例子?

    韓素忙伸手按到他後腦勺上,將他壓往垛口,悄聲道:“老哥,話不可亂說。”

    老兵頓時噤聲。

    其實是這老兵想岔了,仙人們高高在上,又豈會輕易放下身段來插手凡間的權利更迭?而凡間武者中自有高人,一般輕功好的先天高手要想憑借輕功翻越這樣高度的城牆也不是不能的。不說旁人,就是韓素,要不是此刻左平守在此間,城門左近又據說是被法師布了陣法,她早就趁夜翻出城外了。

    她心中一直計算著時辰,到此時,距離黃泉珠粉藥力消失的時間已經隻剩小半個時辰!

    雨停後,左平又將月魂放出,將方圓十裏內外再度照了個遍。莫大的壓力從他身上透出,那月魂的視線從韓素身上掃過時,韓素幾乎就要下意識地縱身一躍,從垛口處跳出城牆了。

    這是先天武者遭遇危機時自行趨避的本能反應,韓素若不是心智強大,當時就會露餡。

    等到左平再度將月魂收迴,城門大道的那一邊卻傳來一陣大笑聲:“竟然有仙人降臨,某未能遠迎,實在慚愧。”這笑聲清亮,便仿佛是那山巔上肆意奔流而下的一道溪流般,叮咚而下,透著一股不沾世俗的灑脫與歡快。

    便有浩浩蕩蕩足足兩三百人的一個隊伍漸行漸近,及至城門邊上停了下來。

    打頭被眾人簇擁著的是一個身披雪狐大氅的年輕人,這人衣著華貴,卻披散了一頭長及腳踝的如瀑長發,額間點著一顆殷紅如血的朱砂。他唇角含笑,眼眸微微流轉,就看向了高高漂浮在半空中的左平。他雖是仰頭看人,姿態卻輕鬆閑逸。他甚至抬手輕輕招了招,就仿佛是對鄰家友人說話一般說道:“仙人何不下來說話?飛得那般高,你不累麽?”

    左平隻是淡淡瞥過他,道:“陣道水平尚可,修為實在糟糕。”不欲與他一般見識,索性又再飛高了數十丈。很快,他的身影就被淹沒在漆黑的夜幕中,隻那上方若有若無透下來的壓力證明他並未離開。

    “某邀他下來,他偏要上去。”年輕人無奈地撇了撇嘴,又吩咐左右,“開城門。”

    城門樓上的盧遠已是大步走下,他見到來人,遠遠便是一拱手,慣來冷峻的臉上現出一點難得的笑意:“法師何不好好歇息,竟深夜來此?”

    原來這散發披身,額點朱砂的年輕人就是近來名滿洛陽的圖突法師!

    圖突笑道:“難得一見冬打雷,天象有此異變,正可助我完成一座七星耀雷誅邪陣。不過此陣龐大,要布置好可需費一番大工夫,你要借人給我。”

    “此間值守兵丁有八百人,最多可以借給法師一半。”盧遠十分幹脆,“法師要多少?”

    兩人說話間,就聽得一陣一陣機械響動的聲音傳出,吊橋放下,城門已被人緩緩打開。

    圖突一笑:“自然是有多少要多少。”他向身後一招手,跟在他身後的那些人便抬的抬,挑的挑,往大開的城門而去。

    盧遠往後一看,就見這些人或挑著擔子,或抬著大缸,有些大缸中竟還傳出腥熱之氣,再仔細一看,那些傳出腥熱之氣的缸中所裝竟分明是一汪汪尚且冒著熱氣的鮮血!

    “三千兒郎心頭血?”盧遠一驚。

    圖突頓時粲然一笑,看向他:“黑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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