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走了那易二哥,連帶把婢女也都哄了出去。


    英曉露還是呆坐著不動,像長在了椅子上。這失親之痛我不知該怎麽勸慰,隻能道:“你也哭兩聲吧。”


    英曉露悶聲道:“我哭不出來。”她抬起頭看我,一雙眼就像也在烈日下曬過,幹得發紅:“湛哥,我沒和我爹賭氣。我心裏有東西堵得慌,骨頭都要被漲斷了,但我就是哭不出來。你信不信?”


    信,怎麽不信。


    她胸口那團鬱氣沉重得生出了實體,她每說一句話,我就覺得有什麽東西從她嘴裏湧出來,墜得屋基都往下陷了兩尺。


    雖說男女授受不親,但我還是情不自禁拍了拍她的後腦勺:“別聽這姓易的瞎說,這事兒錯絕不在你。”


    她敷衍地“嗯”了一聲,又垂頭陷入了沉思,想了一會兒,她用一種不太篤定的口氣說:“湛哥,我怎麽還是想迴家呢?”


    我柔聲道:“想迴去就迴去吧,我不信英長風還真能不讓你進家門。”


    她露出個悲慘的微笑:“我二哥是忠臣孝子,你不明白。”


    英曉露空蕩蕩的眼神飄出窗外,像是想要找點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找到,但她還是盯著一絲雲也沒有的天空:“我不是英家的女兒,也不是你秦家的媳婦兒。我更當不了大靖的忠臣。我隻得一個人。我是個什麽呢?”


    我聽得既心酸又心疼,有心想再拍拍她,但又下不了手:“誰說的,你瞧歸雲的銀轡水軍,哪個不認你是三小姐……”


    說著說著,卻突然覺得口齒滲冷。


    好像哪兒不對。


    為什麽不讓英曉露迴家奔喪?就算我和英曉露這場婚事違了英桓的意,但好歹也是陳昉金口玉言賜的,他老人家再意難平,但揪著不放,反倒是違背聖意了。既然英桓已經故去了好幾天、赫烈王早不知退兵到了哪裏,陳昉怎麽還賴著不迴來?


    我越想越蹊蹺,背著手望著地板,卻沒注意英曉露站了起來。


    我道:“你……”


    英曉露輕聲道:“我要迴家。也許見著我爹,我就哭得出來了。等我哭出來了,我心裏也許就能舒服了。”


    我道:“你一個人迴去?”


    英曉露慘笑道:“那是我家,我大哥二哥就算不讓我進門,總不會殺了我吧?”


    這話聽得我心裏更毛。


    我咬了咬牙:“你等等我,我先迴趟歸雲找個人。然後我陪你迴家。”


    果不其然,英桓的死訊居然沒進歸雲城。


    懷疑像朵蘑菇雲一樣在我胸腔裏炸開,本來的那點猶豫全被爆破的氣浪吹飛了。


    一迴生二迴熟,我上迴擅離職守是送文殊奴出城,隻去了一夜,心裏就慌得做賊一樣。這迴不僅走得遠,還從營裏帶走了五百輕騎,但已是撒慌撒得麵不改色。


    我們趁著夜裏涼慡趕路,停下來時已經跑出了一百多裏,要是我留下來打掩護的幾個偏將沒聰明到去歸雲告狀,被逮迴去的機率就不大了。


    雖說已經快天亮了,我還是下令紮營。我倒是好湊合,但因為英曉露在,還得替她搭了個座薄木壁板的棚子,以免透出點什麽不雅的燈影。


    我的那半間棚子也沾夫人的光搭了起來。好在她熱孝在身,我倆不同房也沒人奇怪。


    我點了根蠟燭,一邊吩咐這迴特意從歸雲帶來的一個卒子進來伺候我更衣。


    我解了衣襟,張開雙臂,半天也沒見人來替將軍服務,催道:“做什麽呢?”


    那人雙手抱胸:“你還有功夫紮營?”


    我道:“磨刀不誤砍柴功,我總覺得銀轡有事,現在真得休息好。”他既然不肯提供服務,我隻好自己脫了衣服:“你不覺得該誇誇我?”


    他冷笑道:“秦師兄總算機靈了一迴。”


    沈識微現在一身卒子衣服,大氈帽遮了半張臉,勉強能混過去。雖說穿了套群演的衣服,但他這張臉一看就是男主角。


    我道:“但要是我猜錯了……”


    要是猜錯了,我倆必然要倒大黴。尤其是沈識微。他現在被沈霄懸半禁足,這段時日一步也不敢踏錯,但今天我找到他,剛講了個開頭,他就和我一起翻牆出了城。


    他獰笑著打斷:“我以前告訴過你。不做算計叫做無謀,但在算不透的事上不敢賭一把,叫做無勇。這一把我倒不覺得算豪賭。”


    我不由笑了,過去我不嘲笑他這副梟雄嘴臉就渾身難受,但現在卻莫名覺得有點安心:“嗯,找你來就是讓你來替我動腦子的。等白天再繼續琢磨,現在是睡覺的時候了。野地蟲子多,你也別出去了。”


    他摘了氈帽,曼聲道:“將軍留我同房,想要怎麽休息?”我把他攔腰摟到毯子上:“怎麽休息?蓋棉被純聊天。你這人思想不健康。”


    他枕著我的手臂,蛇蛻皮般蠕動著脫了衣服,但忽然想起了點什麽:“英曉露在隔壁?”


    我道:“嗯,木頭板隔音差,說話小點聲,別讓她……”


    話不及落,他已猛踹上木牆,哐的一聲巨響,連頂棚都在抖。


    我艸!


    我“騰”地坐來,想去抓住他的腳,但想想未必擰得過他,於是翻身把他壓住。


    提心弔膽地等了會兒,牆那邊果然傳來聲音。


    英曉露猶猶豫豫地敲了兩下薄板:“湛哥?怎麽啦?”


    我忙一把捂住沈識微的嘴,高聲答道:“沒事兒!我撞著頭了,你早點睡。”


    英曉露“噢”了一聲。


    我正屏息凝神聽她是不是走遠了,卻覺得掌心癢癢,有什麽東西順著掌紋慢慢掃了過去。


    又濕,又熱。


    我對沈識微怒目而視,壓低聲音說:“別鬧!人家已經夠煩了,有沒有點同情心?”


    他不要臉不要皮地笑彎了眼。


    然後他又舔了舔我的掌心。


    英曉露還沒有走開,仍在薄牆那邊叮囑:“那你小心點。”


    我像被燙了似的撤開手,看見他的舌尖正懶洋洋退迴唇間,像廟裏的狐仙轉過牆角,有意無意讓書生看見的那條尾巴。


    我火冒三丈,一把鉗住他的下巴,這迴換了用嘴捂住,直追著他那條討厭的舌頭而去。


    第102章


    風,


    就樹撮葉,入山推雲。


    吹到了人嘴邊,就好像揚穀子,吹跑了一顰一笑,吹跑了九曲十八彎的心思,隻留下了故事。


    逆著山風,英曉露在給我們講銀轡寨裏的故事。


    她說:“我二哥打小就是個認真的人,他越是認真,我就越是愛氣他。小時候我最喜歡對他說爹爹隻喜歡我,不喜歡你。那時我帶著他淘氣,幾次下來他就不願去了,說爹爹會罵。但爹爹從來不罵我。我哥聽我說了好多次爹爹不喜歡你,終於忍不住了。那時有個孫先生教寨裏的孩子認字,我二哥特別粘他。他哭著去問孫先生,爹爹是不是真的隻喜歡妹妹。這事兒過了好多年,一直是我家的一個笑話。”


    六歧道山高路險,再十萬火急也跑不得馬。我們離開歸雲已近十日,現在終於臨近終點,卻隻能控轡緩行。


    今天颳了一整天的大風,吹得人在盛夏裏遍體生寒,沈識微鞍邊黑槍的槍纓和馬鬃攪成了一團。


    他早脫了雜兵衣服,現在穿著一身窄身箭袖的勁裝。前幾天他坦然出現在隊伍裏,自稱偷偷來襄助他師兄夫婦,英曉露不察我倆有陰謀,還說了一簍感激的話。


    我依稀記得過去也曾有過這樣英曉露說話,我和沈識微聽著的場景。


    隻是我們三人的人物關係就好像從正劇跳到了同人。


    當真恍如隔世。


    這段時日英曉露從不主動提銀轡寨,這會兒一說起來,似乎想把一糙一木都講給我們聽:“等長大了點後,我爹終於連我也一起罵了。但他再怎麽火冒三丈,罵得整個寨子都在跳,也還是隻有我敢頂嘴。


    易二哥說的沒錯,我爹不痛快了二十年,他愛發脾氣,也許就是因為這個。


    去年冬天我和我哥才把陛下帶迴寨時,銀轡趕著造船整兵,每天都忙忙鬧鬧。但每天都像在過年。我那時想,要是我們早點找到陛下就好了。要是陛下能從小和我們一起在寨子裏長大,他不至於像現在這麽不像樣子,我爹也能早開心二十年了。”


    風把她的話吹得七零八碎,也吹得我有點睜不開眼。眯得久了,我在馬上有點迷迷瞪瞪,也不知漏聽了幾段。


    “但後來有什麽地方開始變得不對勁。春天時二哥問我願不願意去棲鶴。我本該說不想去的,銀轡還有那麽多事要做,我去什麽濯秀?但到底什麽地方不對勁?我還是同意了來。”


    ……


    “其實到現在,我都覺得自己像在做夢。我爹怎麽會用那麽難聽的話罵我?他怎麽會看著我死?但也許真是在做夢,因為我覺不出疼。心裏不疼,傷著了也不疼,連我二哥流了那麽多血,我也弄不明白,這地上又紅又腥的東西是怎麽來的。”


    ……


    “湛哥救了我。”


    這一句終於讓我清醒了點。我偷偷去看沈識微的臉色,他挪揄地瞟了我一眼,倒是積德沒說什麽刻薄話。


    英曉露可沒功夫關注我們這些小動作,她轉過頭來,認認真真地問我:“我要是想過沒有陛下就好了。隻是想一想,算不算大逆不道?


    就因為他來了,我的家變得不像我的家,連我爹和二哥也變了。我總在想,要是當初在淩水河,我們沒有救他上岸會怎麽樣?迴銀轡的路上他病得厲害,我要是多拖拉兩天會怎麽樣?”


    她好像終於找到了答案,但馬上又被更要命的問題給困住了:“湛哥,蠻子皇帝對天下人不好,所以我們不想再讓他當皇帝,但是陛下當了皇帝,會對這天下人好嗎?死了這麽多人,我們是為了什麽啊?”


    有濯秀這司馬家父子倆在,陳昉估計是當不了皇帝的。


    但這話不能說出來,我想了想,唯有說:“曉露,陳昉的確是個王八蛋。這些話你在我和沈師弟麵前隨便說,但可別跟其他人講。”


    英曉露道:“我知道。要是我爹聽見了,一定會一掌打死我的。”


    大概是想起她爹再也不能一掌打死誰了,她突然愣了,慢慢地低下了頭。


    過了好一會兒,她說:“我從來就沒恨過我爹。我爹對我好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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