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識微怪笑道:“護著我?秦師兄,你別忘了對頭是誰。你是手握重兵,還是武功智算天下第一?你拿什麽護著我?”


    我老實答道:“就算我什麽都沒有吧。但天塌下來的時候,得先砸死我,才能砸著你。”


    夏日漫長,沈識微講了這麽多個故事,卻還停在同一個下午。


    陽光破窗而入,映得他的發稍透亮,耳後的肌膚像是一塊亮銅。


    我輕輕摸著他的頭髮,指尖隨著奔湧的血打顫。


    沈識微低不可聞地嘆道:“秦湛,你哪裏開竅了?你還是個傻子啊。”


    他貼著我的胸口,一定也聽見了我催戰般狂擂的心跳。


    我說:“行了啊,打人不打臉,你今天說了多少個傻字了?再說可翻臉了。”


    沈識微忽然一把抱住我的脖子。


    像他當初在淩水河裏載沉載浮、被我一把揪住時一樣,把他全身的重量和身家性命都交給了我:“你別怕。他越想我沉下去,我就偏要爬上來!”


    第95章 【抓蟲】


    沈識微是個高明的兇手。


    等我倆分開時,他已銷毀罪證般一幹二淨地銷毀了淚痕。


    現在他鎮定得像在o記審訊室裏吃宵夜的銅鑼灣摣fit人,既瀟灑,又囂張:“你來了多久了?先走吧。”


    氣氛大好,你叫爺走?


    我想抬起他的下巴耍幾句流氓,卻忽然想起他之前那番推斷,伸出的手指也停在了半空:“按你的意思,不論你猜的是真是假,我現在都離你遠點好?”


    辦公室鬥爭好似千百年來一點沒有進化,隻是現代人的桌麵下沒有沒過腳脖子的血罷了。


    濯秀軍中、沈霄懸以降,風頭最健的部門領導隻有沈識微和沐蘭田,以及我這半拉。


    而沈識微和沐蘭田爭鬥甚劇,矛盾到了最高潮,沐蘭田竟然見死不救。


    三國鼎立,無非聯吳抗曹。沈識微這一係的將士和師兄弟都對沐蘭田又恨又忌,而我卻和沈識微交情匪淺,要是沈識微真垮台了,他的小弟們不論賭氣還是自保,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轉投我。


    要是沈識微猜得不虛,這說不定就是沈霄懸寧可毀了沐蘭田的名聲、在軍中播下不安的種子,也要坑沈識微的原因。


    大領導不僅是要除掉擋路的傢夥,還要把他倒掛起來、控幹屍體裏的每一滴權勢人脈,端來讓我滋補。


    什麽道理,我和沈識微越情深意篤,反倒越害他。


    沈識微低頭看著掌心。


    眼淚能悄悄蹭掉,傷口要怎麽辦?


    他忽然攥緊了拳頭,把血泡死死藏了起來:“是。”


    那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再光明正大見麵?


    這話問了也白問。


    我到底還是繼續伸長停在半空的手。他鬢邊垂著一絲亂發,是剛才在我懷裏蹭的,我輕輕替他理迴耳後。


    也不難為一個瘸子送客,我自己抬腿就走,等走到院中時,還是忍不住迴頭去看。


    沈識微不知何時又撿起了筷子。但不像提著箸,倒像提著筆,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虛懸在桌麵上三寸。他想了又想,終是刺向那隻已經弄髒了的整雞。


    文殊奴說我喜歡可憐的東西。


    他知道個屁。


    我這輩子也不想看見沈識微這麽倒黴的樣子了。


    老子喜歡的是鼻孔看人飛揚跋扈的。老子就喜歡他驕奢yin逸橫行無忌,老子要他這輩子都不可一世下去!


    沈家暫住的這戶宅邸在探花坊,出門便是十字路口。


    如今要問義軍的頭頭腦腦在哪裏,歸雲人人都能指路探花坊。


    但誰又知道這探花坊的槐蔭下有那麽多條南轅北轍的路?


    往前直走,是世子住的文家大宅,沈霄懸十有八九在哪裏。往右行,是秦家,嫌命長我可以迴去問問徐姨娘秦橫頭頂到底綠不綠。往左走,是黃大師兄府上,薛鯤在那裏養傷,看了今天盧崢失魂落魄的樣子,我本打算再去探一探病,但按沈識微的說法,我和師弟們也得保持點距離。


    我在沈家大門的下馬石上坐下。


    好釅的一壇82年陳釀老狗血,但除了含淚咽了,我還能怎麽辦?


    你別欺負我讀書少,這種路數的網文我也看過,可別人家的主角不僅有金手指,最妙的是敵人基本都是智障,我遇見的每一個古人都比我精,但別人的敵人隨便兩句嘴炮就能幹翻。到了今時今日,導演還越來越過分,竟然要我這細胳膊去擰沈霄懸這粗大腿了。


    絕世武功、千軍萬馬、智珠在握,沈識微數出來的每一樣我沒有的東西,從今我得一點一點去掙。


    衝著這辛苦勁兒,我的片酬是不是該高點?


    “啪”的一聲,一隻奄奄一息的蟬落在我的腳麵上,撲騰了片刻,終於翻了肚皮。


    才來時,我從秦湛屋裏掃出來一簸箕死蟲子。其中有些幹癟得像紙片,不知道仙去多少年了,但仍被他鄭重其事掖在床角,斷了的觸角也用半根針接了迴去。


    會不會是當年沈識微和他一起逮的?


    我那時卻隻覺得髒得要命,叫篆兒把秦湛的寶貝掃出去,有多遠扔多遠。


    秦湛要是沒有走遠,仍在舉頭三尺處俯瞰,他想要我這冒牌貨怎麽做?


    養恩重如山,況且秦橫的確是個慈父,他再怎麽也不能背叛這個爹?還是血濃於水,他更願認祖歸宗?


    他願不願意拿將來滔天的富貴換再把別人撈上來一迴?


    他會不會恨我用他的手替他的冤家擦眼淚。


    還是妒忌我不會像他一樣孤零零一個。


    他打滾哭鬧也留不住的沈識微,這迴親口承認和我拆不開了。


    對不住了。


    朝著冥冥,我在心裏說。


    我站了起來,我要去選擇我的路了。


    “秦師兄?”有人喚了我一聲。


    他大步上前握住我的手,把那隻死蟬踩得粉碎。


    盧崢的手心滿是汗水,領口和腋下也早被浸透了。


    我詫道:“阿崢?”


    盧崢道:“秦師兄,我找了你好久!你能不能跟我走一趟?”聽著似乎是問句,但他並不覺得我會答“不能”,拽著我往左轉:“薛師兄想見你!”


    薛鯤想見我?我幹笑一聲,把嘴邊的那句“不能”吞了迴去,跟上他的腳步:“薛師弟現在怎麽樣了?”


    盧崢道:“薛師兄真的好多了。”他好似怕我不信,忙道:“薛師兄前幾天連我都認不出了,但今天起來精神不錯,還喝了一碗粥。剛才他說想找你說話……”


    也許是安心了一點,他那循規蹈矩的本性驀然又迴來了一點,盧崢放開我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盧崢失禮了。還請秦師兄擔待。”


    這段時日我也來看過幾次薛鯤,隻覺房裏的藥味濃得能用鼻子嚐出來,黃大師兄雖替薛鯤安排了處軒敞住處,但四麵來風也吹不散這生老病死的苦。


    但今天屋裏還潛伏著一股味道,惡蛟般在藥海裏翻波。


    腥,臭,還有一絲說不清的粘膩的甜。


    薛鯤倚在床頭,滿臉蓬亂的鬚髮,朝著我們微微點了點頭。


    我悚然看向盧崢,盧崢似乎像沒聞到這股可怕的味道,一邊請我上前,一邊還笑道:“薛師兄,你和秦師兄先聊。再喝點粥可好?我去替你張羅。”


    我硬著頭皮朝薛鯤榻邊走去,越往前走,越像重迴了戰場,這股味道我早該聞得麻木了,但卻還是害怕。


    這是肉在腐爛的味道。


    這是死的味道。


    薛鯤目送盧崢走遠,方才轉頭看著我,他道:“我要死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並不太虛弱,但我卻無法反駁,隻得頜首。


    他道:“我還有好多事情沒做。”如今他再用不著多說一句廢話,腐臭味撲麵而來,薛鯤翻過身,抓住了我的手臂:“我要問你,那天,你、你是不是也知道?”


    我胸前猛地痛不可當,像是抱著一團毒焰。


    這是阿曲湧泉般的鮮血。


    他臨死前也說過這句咒語。


    “他們知道”。


    薛鯤低喝道:“說啊!”


    我艱難道:“你想護著沈識微?”


    薛鯤道:“還有……阿崢。”他的手越鉗越緊,口氣越是在乞求:“秦師兄,你不會害人。”


    我喉頭髮堵,用力拍拍他的手背。


    我想告訴他,他來不及做的事情,我來替他做。我還要告訴他,他過去護著的人,我會替他接著護著。他說得沒錯,我不會害人,我絕不會害人,他一定要信我,他能信我。


    我差點就張開了嘴。


    我差點就要忘了,現在得讓他們恨我才行。


    薛鯤最後那點精氣入不敷出,除了還給眼底留著三分活人的神采,別的似乎全匯聚到了抓著我的這隻手上:“你告訴我!為什麽會這樣?師父、師父他真的知道?”


    原來如此。


    我在心底沖自己冷笑了一聲。


    要讓我選的路不在十字路口,得謝謝盧崢把我拖到了薛鯤的彌留榻前。


    現在是當我最愛當的好人?告訴他他視若神明的師父要殺自己的兒子,他和向曲不過都是棄子。但我自然站在沈識微這邊,還請薛師弟撐住這迴光返照的一口氣,等盧崢迴來,再召幾個智將,大家慢慢商量個法子,怎麽演出戲,騙過慧眼如炬的沈霄懸。


    還是,還是讓薛鯤死不瞑目。借著這天賜良機讓他們恨我。他們若不倒向我,沈霄懸說不定能高抬下貴手,讓沈識微得個喘息的機會。


    選吧,快選。薛鯤的手已經越來越冷。


    朝闕道上救人、青峪城裏撈迴個文殊奴、讓陳昉成全我和英曉露。我可從沒這麽猶豫過。


    但現在怎麽有千萬個細碎的聲音在我耳邊響?


    像沈識微,像素未蒙麵的秦湛,像已經死了的老葉和向曲,像沈霄懸和秦橫。像破碎的城池,像咆哮的江河,像奔踏的馬蹄,像哀哭的餓殍。


    像我自己。


    我覺得自己的手和薛鯤的一樣冷,一樣僵硬。


    我把他的手指從我臂上一隻一隻掰開。


    每掰開一隻,薛鯤眼中的怒火就再投進一束幹柴。


    他的齒fèng裏滲出烏黑的血來:“原來你也……?”


    我道:“薛師弟,對不起。”


    他問:“為什麽?因為我們以前對你不好,你恨我們?”


    我一言不發。


    他顫聲道:“可向曲拿你當兄弟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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