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曲倚著一片山壁,另一個穿著化鱗甲的人橫躺在他腿上。


    難怪這跳動的金光如此濃烈,原來是蘸滿了他們身下汪集的鮮血。


    一支長矛從胸口貫入,把向曲釘進石頭裏。


    黃二師兄大喊著“郎中”,聲音驚恐得跑調,像公雞一樣又尖又細。


    我嘔光了滿腹的苦水,擦了擦嘴,踉蹌到向曲麵前。


    刺進向曲胸口的長矛是他自己的兵器,同是萬公子所贈,他喜歡得要命,須臾不曾離身。


    仰躺在他腿上的人是薛鯤。化麟甲當真刀槍不入?薛鯤就像砧板上的魚肉,被剁被砍出不知多少傷口,可已經沒有一處還流得出血。


    我捧住向曲的臉,雙手瑟瑟發抖:“阿曲?怎麽迴事?”


    向曲沒有迴答。他身邊一個兵卒卻直著眼睛大喊起來:“瘋了,瘋了!”他摟著自己的斷臂嚎啕大哭:“快跑吧!蠻子都不要命了!”


    一隻蒼白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向曲在我的掌心抬起頭來,他的長睫毛掛著血漿,每眨一下,就在自己臉上刷出一排細細的紅線。


    我強做鎮定,柔聲道:“阿曲別怕,我們到了,郎中馬上就來。”


    他卻似充耳不聞。他的聲音已經輕得快聽不清,口吻卻不容辯駁:“快往前走……三師兄在前麵。”


    沒錯,既然薛鯤在這裏,就是沈識微也受了襲。


    那敵將拳拳都往我太陽穴上打,也不如他這句話讓我腦漿翻騰。


    我茫然無措,機械地道:“我……,我馬上救你下來。”


    向曲把手罩在薛鯤半闔的眼睛上,像要替他擋一擋這最後的刺眼陽光:“秦師兄,我沒救了……”


    我嗓子發抖,喝道:“難道要我不管你?”


    向曲惡狠狠地皺起眉頭,呲出白牙。


    兩行眼淚順著他的麵頰流下。


    他的齒fèng裏滿是鮮血:“我三師兄在前麵!你不救他,還要救誰!”


    等我發現他要做什麽時,已經晚了。


    向曲握住胸前的長矛,猛然拔出。


    熱血從少年的胸膛中噴出,灑了我滿頭滿臉。


    我愣了片刻,大叫一聲,把他緊緊抱住,像是想用我的身體堵住他血如泉湧的傷口。


    但抱得再緊也沒有用。他過去又彪又倔的身體在我懷裏陡然崩散。


    向曲終於忘了還在和我置氣,溫馴地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最後這刻,他看上去既傷心,又迷茫:“他們知道。”他喃喃道:“他們知道……你快去幫幫三師兄。”


    盔甲聲響,黃二一屁股跌坐在我身邊。被他逮來的郎中被他帶得也摔了一跤,倒是趕緊爬起來去查看薛鯤。


    黃二在地上爬了兩步,握住向曲垂下的手:“向曲他,他,他們……”他涕泗縱橫,語無倫次:“這幫蠻子好狠,他們是來報仇的!”


    我緊摟著向曲,哈哈大笑:“報仇?報仇?!”我又要找誰報仇?!


    黃二又用那公雞般的聲音喊了起來,想要壓倒我的聲音:“你還不懂?這是桐亭來的援軍!我們殺盡了蠻子城,他們是迴來報仇的!”


    三軍縞素,原來如此。


    像有一隻手猛然掐住了我的喉嚨,掐斷了我的笑。


    我站起身,向曲還沒冷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像亦步亦趨跟著我,直追隨著我爬上馬背。


    黃二還癱在地上:“我們現在……”


    我大喝道:“去找沈識微!!”


    殘陽如血。


    殘陽如那敵將凸起的眼球,緊貼著大地,死瞪住望海道上我們這支騎軍。


    戰馬的後臀被鞭得流血,馬鬃在風中拉成一麵旗幟,但我還是覺得慢得一動未動。


    我急著去找沈識微。


    他在前麵等我。


    他用不著誰救,他一定沒事兒,但我要去找著他。


    我倆的架還沒吵完。我還沒問他,我翻牆逃了那天,他到底要說什麽。


    前路終於現出漢軍的營棧,但現在已燒成一具骷髏。我們繞著營棧奔了兩圈,見留下的痕跡還算有序,此處離鸚鵡峽不遠,沐蘭田駐著重兵,沈識微應該是拚死堅守了一段時間等援,最後還是決定西奔突圍。


    我略寬了點心,未等追到鸚鵡峽,終於趕上這支白衣怨軍。


    天色將黑,他們卻似能不吃不喝。怨軍既不駐營,也不生火,站滿了河灘,好像是紙紮的陪葬。


    我突然覺得心口滾燙,阿曲的血早就被風吹幹了,但摸起來也像是燙的。


    敵人雖然是紙人紙馬,但並不是不會動彈,而是一點一點向前侵襲另一支軍隊。


    那支軍隊幾乎已被擠下了江,但是戰旗未倒,仍在一座小丘上逆風翻飛。


    我衝下望海道,衝上河灘,沖向那麵戰旗。


    這一仗發了狂。


    敵人不是不要命,而是早就已經沒命了。這支紙人紙馬的軍隊,隻想和真皋城裏的父母妻兒一起被燒成灰,但被血海深仇耽擱了,所以還站在這裏舉刀砍殺。


    遇見向曲前,我視他們如妖魔,但現在卻一點不覺得怕。


    他們的希望成了灰,我的還在那麵戰旗下等我。


    他們有多想死,我就有多想活。


    兩軍像兩片刀刃相接,我就是在對方彎刀上砍缺出的那豁口。


    我斫入敵陣,什麽陣型,什麽章法,早忘了個幹淨。等我迎麵遇上反應過來、也向外掩殺的困軍,看見他們臉上見了鬼一般的神情時,才發現我身後隻跟著數十騎,迴望身後的血路,我竟不知自己是怎麽過來的。


    好在敵人的鮮血覆麵,他們看不清我臉上的癲狂神色,反倒歡聲如雷。


    黃二師兄沒掉鏈子,我趁著士氣大振收攏困軍,把敵人切成一塊一塊時,他正麵圍來,隻朝望海道留了一道缺口。


    真皋怨軍像被收進葫蘆裏的厲鬼,再怎麽怨戾滔天,也被三昧真火燒得越來越小,最後絲絲縷縷,往那缺口奔去。


    我的理智也燒得越來越少,最後終於一絲不剩,再也管不得仗還沒打完,朝那戰旗奔去。


    旗上有字,大書“鳳疇”。


    旗下燃著火炬,沈識微垂頭倚坐在山石前。


    那姿態像極了向曲。


    我聽見自己暴喝了一聲,推開幾個擋路的親兵,撲到他身邊,上上下下一陣亂摸。沒摸出什麽要命的傷口,才把他一把抱進懷裏。


    刀兵喊殺聲還近在耳畔,但我隻能聽見因為抱得太緊,我的骨骼在稜稜作響。


    他道:“秦湛。”


    我應:“嗯。”


    他道:“是你。”


    沈識微在我懷裏掙紮開一臂距離。他愣了愣,伸手摸了摸我的臉,我見他滿手猩紅,才覺得麵頰一陣疼,不知什麽時候掛了彩。我笑道:“沒事。”


    他沒說話,又探向我的肩膀,還沒碰到,他的眉尾和嘴角倒先一哆嗦。


    說來也奇怪,剛才我殺進殺出,隻覺得自己請神上身,義和拳般刀槍不入。但現在沈識微摸到哪裏,我就覺得哪裏痛得要命,低頭一看,這才發覺自己受了那麽多傷。


    他終於不再清點我的傷口,看著我的臉,又再重複了一次:“秦湛,來救我的是你。”


    沈識微臉上的神色古怪至極。


    他的唇角止不住上揚,似乎想要露出個欣慰的笑,但不知為何看起來既嘲諷,又怨恨。他眼裏有熱情,有軟弱,也有說不出的失望。


    他的臉也像個戰場,不知是什麽在他心頭亂戰。


    但最終是疲憊贏了,他雙眼合上,一頭倒進我懷裏。


    第90章


    “鳳疇”。


    紅底黑字,銀鉤鐵畫。


    戰場已經死透,江濤猶在啜泣。隻有這麵旗幟還精神抖擻,大開大合,把營火的陰影攪得倒海翻波。


    那敵將騎著頭顱開花的黑馬從遠處行來,在陰影中站住。


    不那麽麵目猙獰時,我才發現他英俊非凡,一定是極讓人自豪的兒子和丈夫。


    我與他四目相對,兩兩無語,現在我終於懂了他為什麽想吃我的血肉。


    向曲也來了,在我身邊盤腿坐下:“秦師兄,有酒嗎?”


    我搖搖頭。他順著我的視線,也看向那敵將,那人懷中抱著一團焦炭,勉強是個人形,與向曲目光一觸,他又狼一樣掀出了銀牙。


    向曲嘿了一聲:“一報還一報,一命償一命。秦師兄,現在我也死了,不用怕他了。”


    我苦笑道:“你這傢夥下得了手殺婦孺,可我還是不覺得你是個惡人。唉,這話放在我那個時代,得被多少人掐三觀不正?”


    向曲不屑一顧:“什麽好人惡人,你要幫我三師兄,就要快點把這些糊塗念頭拋開。”


    我罵道:“你瞎跑什麽?我派了多少輕騎都追不上!就因為擔心晚了一秒,沈識微就剛好沒命了?”


    向曲道:“你忘了?我可跟你說過,我三師兄是值得為他死的朋友。”


    我道:“可我比你更有捨不得他死的理由。你要是早知道我和他在談戀愛,肯不肯等等我?”


    這題有點超綱了。直男向曲聽得一臉尷尬,摸了摸後腦勺。


    我望著他的臉,那上麵還留著被他自己的長睫毛刷出的細細血線。


    他的臉還幹幹淨淨時是什麽樣子?今天上午他離隊前我怎麽沒多看一眼?


    我不由問:“阿曲,你就這麽死了嗎?你能不能別死?”


    他苦笑一聲,望向自己的胸口。


    那裏有個血洞,鮮血像杯中的葡萄酒一樣在裏麵波漾。


    我也隻得無可奈何地笑一笑,眨了眨眼睛,把他的模樣驅散。


    這支怨軍本是駐歸雲的真皋精銳,被歸雲刺史調守桐亭。我們圍城時,他們心有忌憚,龜縮不出。等我們屠了真皋蠻城,萬事休矣,他們反而迴奔復仇,半路迎頭遇上沈識微這支先鋒。一場血戰,兩敗俱傷。


    沈識微的前鋒折損大半,我這支中軍也疲極,斷無全殲敵人的底氣,所以剛才那一仗,黃二才留出缺口讓怨軍往鸚鵡峽裏潰散。如今我們原地紮營,隻待天亮。


    說是紮營,為救命我們一路拋棄輜重,現在連頂帳篷也搭不起來。親兵在戰場上撿了些破爛旗幟圍出一圍空地,營火一透,光怪陸離。


    沈識微躺在斑駁怪光裏,上迴這麽他躺著、我盯著,還是在報國軍中。


    那時隻能看,現在就能動手動腳了。


    我湊上前,哪裏不是躺,不如躺在我懷裏。能揩他幾把油,等會兒再有死者來造訪,我也能應對從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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