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染了疫病,有些人被淹死堤前,還有些人想逃跑,都被他的怯薩砍了腦袋。他涉險在堤前待了三天三夜,五千戶怯憐口雖折了大半,但方圓的大堤終於是合龍了。


    他說此事之後,沿江百姓感恩戴德,為他立了生祠,朝廷也對他刮目相看。但他最得意的不是這些,他最得意的是那日看見了他侄兒臉上驚愕又沮喪的神情。”


    他轉身朝向我方才坐的小廟,吃吃笑道:“我本以為主上隻是隨口炫耀,沒想到這烈鬃江邊,還真有他的斬蛟像呢。”


    日薄西山,文殊奴的語氣似也隨著天光漸黯而變得幽怨陰森:“從那日起,我便再沒有一天好日子過啦。


    之前我沒了爹娘,但一直以為那是他們的命不好。我們這種人生來就命不好,我蒙著主上恩寵,就比萬萬千千的人走運了。但那天他跟我說了這番話,我突然明白過來,我爹娘沒了,並不是因為他們的命不好。哪有什麽命?哪有什麽天?我爹娘沒了,是因為赫烈王要削他侄兒的麵子。


    從那天之後,我每一步舞,都像跳在火炭上。日日夜夜,不知多少次赫烈王醉倒在我身邊,腰間還掛著彎刀。可那刀也像在火炭上燒得通紅,我就是拿不起來。我就是拿不起來……”


    打第一次見麵我就不喜歡文殊奴,一是排斥他這雌雄莫辨的外表,二則是他太乖順聽話了。雖說這是個階級壁壘分明的世界,但他這號的也實在罕見,讓我全身冒雞皮疙瘩。


    我總覺得他的一顰一笑都是不斷揣摩後的結果,全是為了討我開心。


    今天是他頭迴不是為了討我開心。


    可惜走得有點過,不僅不討我開心,還讓我無比糟心。


    我蹭一聲站起來,連帶也拽著文殊奴的胳膊把他提起來:“起來,站直。”


    他滿麵驚懼,哀聲道:“天使……”


    我拎著他的胳膊,幾乎把他提得兩腳離地,像拎小雞一般往那小廟裏拽。


    就算是尊泥塑,文殊奴臉上的神情也越來越恐慌。


    但想來身邊有血有肉的我怕更可怕一點,他咬緊了牙關,由著我拽,一聲也不敢吭。


    我把他丟在泥塑前。他身子發軟,又要往下出溜,我一把揪住他衣領,一邊伸腳踢他的膝彎:“叫你站好!好歹也是個舞蹈專業的,馬步不會?”


    文殊奴抖抖瑟瑟,任我把他搓擺成個不太像樣的馬步。我一腳蹬翻那泥塑前的供桌,把桌子腿折了下來,丟在他麵前。


    然後我在他對麵也紮了個馬步。雙足一踏,塵土飛濺,想想還是不高興,把鬱結之氣化作氣貫長虹的一聲大喝,連江對麵也迴蕩著謔謔聲。


    要不是我瞪著他,文殊奴怕早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我清清嗓子,盯著那桌子腿。


    我道:“站穩了。我教你怎麽把刀撿起來。”


    第57章


    春天是真的來了。


    我一路減了好幾件衣服,現在隻著單衣,頗有馬肥衣輕,連翩西北之感。


    這條路去年冬天我也走過一次,當時雖缺吃少喝、狼狽似狗,但身邊有個沈識微。


    那時我看什麽都新鮮,什麽都要問一問,沈識微心情好時就答一答,心情不好時三句話之後我們必定吵將起來。除了他被我友情破顏後冷戰了幾天,這一路上我口耳俱不得閑,隻覺路走得飛快,眨眼就天黑了。


    如今太陽釘在天上,就跟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一樣,怎麽一動不動?


    一路向南,路上扶老攜幼的百姓就越來越多。


    人家全跟我們走的反方向,我們就如溯流而上的大馬哈魚,一路迎接了無數驚異的目光。令人感動的是好心人相當多,我們前後被人攔下來提醒了二十多次。


    內容無外乎都是同一個,前麵在打仗,去不得了。


    走到天色快黑盡,我們才找到個落腳的地方。


    道旁有個小村,但黑燈瞎火,村人皆已走避,我繞了一圈,總算見個院子裏有人聲火光,便帶著文殊奴和篆兒走了過去。


    院子裏約有七八口人,見我們在門口,齊齊抬頭。我忙跳下馬,搓著手道:“我們是過路的,想借個地方打火……”眾人不知為何哄然笑了,有人沖我招手道:“算你們運氣,進來吧。”


    我忙走進院子裏,見順著牆根一溜箱子與藤筐,全是收拾好的家當,原來人家也打算開撥了。


    我們把牲口拴好卸鞍,一個魁梧的農夫靠過來與我搭了幾句話,聽說我們往南去,不由又笑了:“你們來之前,我們還正說著方圓十裏就我幾兄弟膽子最大呢。卻沒想到還有你這樣不怕死的倒著走。”一邊又說:“也不巧,我們已經吃過了,但灶裏還有火,鍋也沒收,要不嫌棄,我叫婆娘燒點熱水。”我忙不迭道謝,叫篆兒跟著去弄飯。過了會兒,一個農夫幫著端來三碗煮開的麵糊,我一邊坐在個箱子上吃,一邊和院中的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話。


    突聽院門口一陣騷動,有人大罵:“滾出去!”


    循聲望去,門口站著個瘦骨伶仃的男人,手拄木棍,點頭哈腰,正在苦苦哀求。


    這瘦子一露臉,就似熱鍋裏進了水。眾人破口痛罵,性急的揎袖擼臂,尋了傢夥要打人。那瘦子被一條扁擔當胸捅了幾捅,見再不走就得挨揍,隻得轉身逃了。


    我見他屁滾尿流、一瘸一拐,原來是個跛子,有些不忍,陪著笑臉說:“不過是個花子,你們收拾妥了不方便,我這兒還有多的幹糧,拿點舍給他吃吧。”


    話音未落,有人便一口唾沫呸在我腳邊:“就是拿去餵狗,也不餵這畜生!”一個農婦接口:“狗都餓死了,這畜生拖著條爛腿,怎麽還不死?”笑罵聲中,有人尖聲道:“他還叫看在同姓的份上呢!”


    最先與我搭話那魁梧農夫看我驚詫,略有點尷尬:“客人也別覺得咱們不仁義。你不知道,那畜生是報國軍的……”


    我不由苦笑:“我在北邊時,還聽說報國軍是仁義之師……”


    那農夫惡狠狠打斷:“他們要是仁義,連官軍老爺都是菩薩了!這畜生和我們同祖同宗同一村,投了報國軍,反帶著外人禍害自己人,作威作福糟蹋寡婦人家時,怕是沒想到劉打銅也有一死!”


    我不由失聲:“劉打銅死了?”


    那農夫昂然道:“可不就死了?不光那畜生這麽說,四麵八方都這麽傳。報國軍這幫瘟喪被官軍圍在了帆丘城,劉打銅進城時就帶著傷,缺醫少藥,沒幾天就活活疼死了。這幫瘟喪自己死也就死了,那帆丘城還有沒跑出來的平頭百姓呢,等官軍老爺一進城,怕是一個也活不了。”


    我口中連連稱是,暗驚我所去不足二十日,拓南居然就生了這等劇變。又等了一等,院中人的憤慨稍平,那魁梧農夫說人多住不開,帶我到了隔壁空院。他開了房門,隻見逃難的村民把粗苯木器都收了個幹淨,房中隻有一張稻糙搭的破木床。


    那農夫前腳一走,我叫篆兒和文殊奴自己拾掇、不許亂跑,後腳就偷偷出了院子。


    好在之前那瘦花子沒走遠,正坐在不遠處一個院落簷下。見我走近,他本已抓起木棍,但約摸見我身量如此高大,料無勝算,便又立刻丟下,兩手抱頭,在地上蜷做一團。


    我又氣又笑,又有三分可憐:“我不打你。”本想蹲下讓他寬寬心,卻聞一陣腐屍般的惡臭從他斷腿處傳來,忙消了念頭,選了個上風處站住。


    那花子仍是蜷成一團,隻從兩臂fèng裏看我,直到我丟了塊幹糧在他麵前,他才來了精神,爬起來連泥帶土一起抓進嘴裏吃了。


    等他把嘴裏的東西都咽下,我才說:“我問你幾個問題,答妥了就還有吃的。”


    那花子忙道:“是,是。”雖還是瑟縮,但一雙眼無比渴望地直盯著我胸前,活像我是個f杯還沒穿胸罩的妹子。


    這花子不過是個小卒,大的軍事動態他也講不了。隻能支離破碎地告訴我,報國軍拿下高塢城後不久,朝廷就發了精銳平亂。之前報國軍攻無不克,並非共軍多狡猾,而是國軍太無能,如今遇上了虎狼之師,被打得抱頭鼠竄,丟了高塢,一路且戰且退,現在被困死在不遠處的帆丘。


    劉打銅撤退時受了箭傷,進城沒幾天便死了,反強過被拿下生受淩遲。


    我想起曾軍師和葉鑥鍋,又想起沈識微雖沒細說,但已打了報國軍的主意,也不知這惹事精現在人在哪裏。真恨不得有個隨意門,一步便跨迴濯秀才好。


    那花子已吃了我好幾塊幹糧,但還盯著我胸前看。大約是見我神色焦躁,怕我就這麽走了,忙把嘴裏的東西拚命咽下:“但報國軍還完不了哩。”他噎得直伸脖子:“劉王是沒了,但城裏有高人!您知道怎麽?那高人從城牆上飛下去,殺進陣裏,蠻子摸都摸不著他。一會兒就他拎著個大官的腦袋,就又飛迴來了!”


    怎麽著還要武俠轉玄幻?


    我冷笑道:“編,接著編。”


    那花子急了:“我是沒親眼見,但看見的人都這麽說!那真皋大官的腦袋也掛在旗杆上呢!劉王死了,軍裏還有那麽多將軍,誰也不服誰,偏偏都服那高人,連軍師都服,沒點本事怎麽行?”


    我心子一跳:“你們曾軍師也服那人?”


    花子見我來了興趣,喜上眉梢:“這我可親眼見過。曾軍師和高人一起在上過城牆查防,曾軍師客客氣氣,背都不敢站直呢。跟著的將軍也連說有救了。”


    我摸了摸臉,隻覺嘴角在抽搐:“那高人什麽模樣?是不是……”想了想,想起沈識微一個誰也不會看走眼的特徵:“……是不是長得特別好看?”


    花子一臉疑惑:“俊不俊不好說。就是比曾軍師高出快一個頭。”他不知為何生了三分畏縮,瞟了了我好幾眼,方說:“這高人我也不敢多看。兇得很,劉王死後,軍師身邊的親兵不服,嚷了幾句,都被他當場斬了。”


    居然俊不俊不好說?但要不是沈識微,還能是誰?我問:“他還做了些什麽?”


    花子訕訕道:“也沒做什麽。就是劉王死後,不許兄弟們拿東西,睡女娘了。話又說迴來,軍中誰沒幹過這些,過去劉王哪兒跟我們計較?開始大家也不怕,當他哄哄城裏的人呢。唉,沒料他還真拿了幾個倒黴鬼,全都編進先鋒營了。真有人信這高人有辦法。我誰也不信,心一橫,當值的晚上偷了條繩子往城下吊,快到牆底時實在沒力氣,把腳也摔壞了。我命大,遇著蠻子都躲過去了,原本想村裏有我一個相好,沒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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