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最終停下來等我了,多少搞得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清清嗓子,沒話找話:“沈師弟問我有錢沒有做什麽?看著打火的地方了?”


    沈識微道:“喏,那就是打火的地方。”


    說著下巴一抬,指向前麵的的森森連嶺,茫茫原疇。


    他冷笑道:“秦師兄還敢進市鎮?”


    我恨不能把自己的舌頭咬斷。


    我不好意思個屁!他留下來等我,十有八九是衝著我身上的寶鈔。


    但最終我還是跟他進了山,找了處背風的地方,又在他的指揮下收集了堆枯枝迴來,老老實實蹲著看他拿火刀點火。


    果然沒有比火對人類文明進程影響更大的東西。


    那一小團光明跳躍而起,雖說暖不透身,也填不飽腹,但卻給人莫大安慰。我覺得生機復甦,哪怕餓得胃抽筋、穿著濕衣服坐在冬夜的戶外,但也還算能熬過去。


    雖說如此,我還是睡不著。


    一閉眼,反像拉開了片黑色的大屏幕,無數怪景在上麵上演。


    亂蛇壕中。戰士刀稍的彩縭墜地,一條就是一個真皋寡婦。


    淩水河畔。我每走一步,都擠碎穿通他人的血肉。火傷不了我,冰淩卻刺破了我的胸口。人牲嘶叫,馬蹄沉悶。河水反倒是不言不語,河水忙著狼吞虎咽,隻來得及打一個寒霧瀰漫的嗝兒。


    一把繪彩琵琶緩緩上浮,那是一個紅繩纏辮的姑娘浸在冰水中,飛天般反彈著它。


    黑暗的天穹與大地如同一副鐵鑄的磨盤,我置身磨齒中,稍有妄動便要被碾成一團肉糜血髓,心中壓抑得隻想放聲尖叫。


    我索性一骨碌翻起身來。


    隔著火堆,沈識微卻在細細翻檢陳昉的黃綾布包。


    他早把黃綾拆散,把那層層包裹的事物衝著火光翻來覆去地看,沈識微這人一向不露聲色,此刻臉上卻浮著掩飾不住的笑意。


    我忍了忍,還是按捺不住好奇,賠笑道:“沈師弟,也給我長長眼?”


    沈識微抬眼望望我,也沒小氣,把那東西拋了過來。我忙伸手接住,借著火光,勉強認了認上麵的篆字。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還真是傳國玉璽。


    我也學著沈識微的模樣把玉璽顛來倒去地看。見背有螭紐,正麵鉤劃凹陷處滿是硃砂舊漬,玉質瑩白溫潤,除此外,以我的見識也瞧不出什麽名堂。


    不過既然印文和我那個次元的一樣,也不知兩邊歷史重合了多少?


    我試探道:“古有楚人卞和……”


    沈識微眉頭一擰:“什麽?”


    我忙說:“沒啥。”想了想,又道:“沈師弟,你覺著這是真的嗎?”


    沈識微說:“我也算玩過些好東西,但這樣的美玉還是第一次見。說是無價之寶,一點也不為之過。”一邊說,一邊對我伸出一隻手來。


    我哪敢把無價之寶再丟迴去,忙恭恭敬敬地繞到他身邊,捧到他手上。


    玉璽重迴掌中,沈識微方繼續說下去:“——怕是沒人能下這麽大手筆來造假。這要是假的,真貨也不過如此了。”


    他斜覷著手中物,突然嘴角一彎,滿是惡意的快樂,手腕一上一下,將這寶貝玩具般輕輕拋向空中。


    不管哪個次元,傳國玉璽都是神州赤縣的國器,君權天授的信物,若是換了英長風,怕要倒頭就拜,沈識微居然當個皮球一樣顛著玩。


    我的目光隨著玉璽上上下下,隻覺他顛兒的是我的小心肝,要是一個失手,摔個八瓣,我們這個故事可算是神展開了。


    好在沈識微顛了兩顛,估計覺得沒啥意思,也就收了手,笑道:“不論真偽,也總比咱們世子值錢多了。”


    不提起陳昉尤罷,提起我就一陣暴躁。


    今天早些我氣急敗壞,把火全撒在沈識微身上,多少有點不講理。若真要追根究底,其實都是陳昉這傻嗶闖的禍。


    我把後槽牙咬得咯吱直響:“那是。活東西瞎話連篇,死東西扯不了謊。況且兩條腿的人滿街都是,這麽塊好石頭……”


    我腦海裏猛響起踩剎車的銳叫。


    這麽政治不正確的話,不是推心置腹之交,怎可說與人聽。


    沈識微先開的話端不假,可焉知他不是釣魚?


    我把張開的嘴閉上,四盼左右,瞧見根落在外麵的幹枝,便撿起來,細心地捅進火堆下麵。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


    但話說迴來,我又能和誰推心置腹?


    秦橫聽了這大逆不道的發言,說不定要輪圓了大嘴巴子抽我。英長風連他親妹妹的抱怨都不肯聽,和他能談的大概隻有銀轡的大閘蟹。英曉露雖然煩透了陳昉,但僅限男女關係,估計也根本沒往深裏想。


    還真忒麽有意思。


    偏偏隻有這個最不對付的沈識微,能和我想得到一起,說得到一塊。


    沈識微似渾然不察我在掙紮,大大方方接下去:“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姓陳的真有天助?他當自己是真的,大家也說他是真的就行了。”


    是啊,我心中默嘆,古往今來,輿論宣傳,都是換湯不換藥。義軍要的不過是個吉祥物,英大帥幹嘛又一定要找這個陳昉?我們就不能偷偷去河裏埋個獨眼石人嗎?


    踏中我內心獨白的鼓點,沈識微又把玉璽向天上拋了拋,懶洋洋道:“可惜我們這一路的走來,沒一件事能上檯麵。玉璽如何好和黃大俠同處一甕的?咱們迴去就說:渡淩水時,一隻老鱉從河中跳將起來,躍進陳昉懷裏,世子扯住它胸甲,左右一撕,從老鱉懷裏滾出玉璽來。這才勉強是個意思。”


    我見沈識微滿麵促狹,不似有詐,心裏一鬆,哈的一聲笑出聲來。


    一時火堆旁的氣氛好不和諧。


    雖說我和沈識微互相討厭,但我們同樣討厭陳昉。這等於中日友好靠棒子,別有一番奇趣。


    見我笑了,沈識微笑得更燦爛,親切喚道:“秦師兄。”他突然說:“還記得咱們放了的那隻羊麽?”


    我道:“怎麽不記得,還沒謝謝沈師弟在世子麵前替我美言呢。”


    沈識微卻話鋒一轉:“你覺得若那天陳昉叫去殺羊的不是你,而是英長風,他會怎麽樣?”


    我一時不知怎麽答話。沈識微也不要我答話。


    他就像在講笑話,但包袱還沒抖完,自個兒就繃不住先樂了:“哈哈哈,若是二公子,不管他心裏多憐惜那孩子,多瞧不起陳昉,那天晚上咱們還是有羊肉吃。”


    眼風掃來,卻像刮骨鋼刀一般。


    我的笑容僵死在臉上。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爹沈霄懸時,就是這麽被似笑非笑的一瞥懾得膽戰心驚。這父子倆論外貌氣度都並不太像,但這刻我卻隻覺火堆那邊坐了個沒留長須的沈霄懸,那漫不經心的目光穿透煙霧和火焰落在我臉上,照得我無處遁逃。


    火堆裏一塊濕柴燒得炸開,爆出一簇火星。


    沈識微道:“秦師兄,今天在渡淩橋頭,英長風護主,英曉露拒敵。哈哈哈,隻有你和我直奔這不知道是什麽的布包。你以為我沒看見?”


    第27章


    次日醒來,我望著林梢那輪鹹蛋黃般的朝日一陣鼻酸——總算是看見了明天的太陽,沈識微還沒半夜爬起來掐死我。


    篝火已死透。我起來原地蹦了蹦,捧了兩把雪擦了擦臉,在樹下撒了泡昏黃的長尿。


    沈識微早就不在,雪地上留著一行淺淺的腳印。


    我跟著足跡來到林間的一處開闊地,見他正在練功。


    小說裏大俠的在武學上總是一勞永逸。就如高考一般,過了6月那個坎後就再不用看書,每日不是縱酒狂歌打dota,就是忙著談戀愛。


    到了這兒才知不是這樣,英家兄妹和沈識微雖說都是成名人物,但日日勤習不輟,大量重複基礎套路,搞得我也不好意思偷懶。這一路北上,不管多奔波辛勞,我們四人都天不亮就出門,各自找地方練功,到吃早飯的時候才迴去碰頭。哪怕尋到了陳昉之後,也不過每天輪班留個人伺候他。


    偷看人習武是江湖大忌,不過我和沈識微算是同門,這就沒關係。我重重踩斷了幾根樹枝提醒他我來了。


    他沒理我,兀自疾掠輕馳,帶起一片雪粉飛揚。


    上一次見他演套路還是半年前,那時沈識微紫衣貝帶,恍若王孫。現在雖然和我一樣滾成泥豬疥狗,但未必就多減色,反增幾分落拓瀟灑的味道。


    我記得小時候讀九州,江南寫如龍公子項空月,說他哪怕被扒光了丟在泥坑裏,遇見他的第一個農民也一定會把他恭恭敬敬地送到最近的大戶人家,問是不是府上丟了公子。


    這說的大概就是沈識微這種人。


    我扯開喉嚨拚命咳嗽。


    沈識微這才急旋收勢,也不知有意無意,濺了我一身冰土渣子。


    他粲然一笑:“秦師兄不多睡會兒?怎麽有逸致來看小弟練功?”


    我道:“嘿嘿,昨天不是說好了嗎?我來瞻沈師弟了。”


    沈識微抬頭看看太陽在哪兒:“時日尚早。我陪秦師兄也活動活動筋骨吧。”


    寫作練功,讀作揍我,聖鬥士豈會被同一招打敗兩次?我哈哈笑道:“餓了一天一宿,我頭昏眼花,沒沈師弟這份精氣神。咱們還是快去找點東西吃吧。”


    沈識微道:“業精於勤而荒於嬉。我看秦師兄還是別落下功夫的好。”他突然臉色一肅:“再者說了,秦師兄不是也答應聽我的了嗎?”


    我瞪著他,他笑眯眯看著我。


    我心裏艸了一聲。隻得撩起下擺,下到平地裏。


    化返功一股氣勁至丹田而催,週遊奇經八脈。剛則導、弱則進,洞敵先機,乘隙搗虛,故而不拘兵器,拳掌腿互通。


    這套道理在口訣裏說得更加彎彎繞繞。


    我當初聽著隻覺和獨孤九劍異曲同工,心潮澎湃地問秦橫:“是不是就是說,不論對手使什麽招數,化返都能破得了?”


    秦橫嘆道:“你想的倒是美。天下武功之多之奇,咱們祖師爺就是活神仙也不能樣樣都料到。但不管招式套路怎麽變,運氣運力總有規律,這就是生、化、返之道,化返功講的就是規律。”頓了頓,他又用一種更加讓人悲傷的口氣說道:“你還是先把筋骨練紮實點要緊,遇上強敵也能多挨兩下打。”


    我心中對這祖傳絕學一千個問號,直到突圍那日見識了沈識微的神威。原來化返大法的確好,高手使來,肉掌如鋒,衣襟是斧,哪怕一把老頭樂,沈識微抄著也是倚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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