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頃,天色大亮的時候,棺材中的慕容澈眼皮子動了動,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明皙透亮的眼眸,清澈得不染纖塵。


    他唇角露出淡淡的笑痕,聲音清和,宛若天籟,“雲。”


    她扶他從棺中坐起身,“澈……”


    他深吸了一口氣,盡管,他的鼻腔根本沒有氣息進出,然他似在享受唿吸,“我活過來了。”


    她不著痕跡地替他把了脈,心知,他不過是一具能站在陽光下的屍首,時間短暫得隻有一天。


    兩人像是在迴避著什麽,又像是不願意多談。


    他起身出了棺材微笑著道,“今日天氣晴朗,可願陪我踏青遊湖?”


    她同樣迴以淺淡的笑,“好。”


    他主動牽起她的手,她也任由他牽著,二人一道往蜿蜒的山峰小路走。


    山林裏樹木鬱鬱蔥蔥,繁盛的枝啞間不時有一隻鳥兒飛來飛去。路邊的草叢裏野花盛開,不遠處順山而流的山泉泠泠流瀉。


    二人駐足觀賞,清晨的霧氣伴著流淌的山泉,潺潺滴滴雲煙起,雲煙起高山,山林晨色,空氣清薪,宛若仙境。


    “想不到浣月國京郊的山林景致,如此的美麗。”她出聲讚歎。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在陽光中,她的身影清雅絕俗,美得難用筆墨形容,“是啊,好美!”


    不知是在讚人,還是說景。


    “一夜未飲水,有點渴了。”她欲走過去,他先行一步,走到清澗的泉水邊,淨了手,用手捧了一汪泉水,“落雲,喝水……”


    恍然間,他想起了前世。


    那時他與她相約於山間出遊,他也是那麽為她捧著泉水。


    鳳驚雲看他有點失神,猜到他在想什麽,就如上一世那般,她走到他跟前,俯首喝著他雙掌裏的水。


    忽然,她也掬了泉水就往他身上潑了過去,調皮地笑道,“哈哈,淩澈,你身上濕了,看你一天到晚跟個仙人似的,你也會濕水啊!”


    慕容澈一愣,前世他捧了水給落雲喝之後,落雲便是如此說,如此往他身上潑水。她叫他‘淩澈’,難道雲……想起了前世的事?


    見她燦爛的笑顏,那絕美的笑顏裏隱著難言的憂傷,他的心狠狠一震。原來,他的落雲真的想起來了!


    “好啊,叫你頑皮,淩澈神仙都給你拉下凡了,看我怎麽整你!”他也舀了水往她身上潑,她又迴潑過來,兩人仿若迴到了前世的場景,笑聲歡快,玩得不亦樂乎。


    晨風吹過,慕容澈見鳳驚雲蒼白的臉色,這才想起,泉水很冷,這是清晨。


    而前一世是在炎熱的下午。


    她會凍著,他是一具鬼魂嵌在屍軀裏的行屍走肉,沒有感覺。一時忘了清晨的泉水冰涼。她裝著未曾察覺這一點,是想讓他重溫前世的愉快記憶吧。


    “對不……”他剛想道歉,她一指點上他的唇,“澈,你若致歉,是想愧疚死我麽?”


    她對他,僅隻愧疚……他胸腔裏蘊升起萬千種酸澀失落,“我去升火,幫你把衣服烤幹。”


    她跟他一起撿拾山林中的幹柴,他把柴火堆成堆,撿了兩塊適宜的石頭作為打火石。


    火堆在林中樹下的一處空地燃燒著,他搭了個架子,“你在這烤衣服,早晨想吃什麽?我去給你弄來。”想幫她烘衣服的,可男女授受不清,她脫了衣服,不便被他瞧見,現在的她有了君寞殤,已不是他的落雲。


    她說,“溪澗裏的魚去捉來烤著吃吧。”


    “嗯。”他轉身離開,背影很是落寞。


    她心裏苦澀與愧疚難當,“慕容澈,倘若你不是為我付出那麽多,那該多好。”她知道慕容澈好,甚至好得無懈可擊。可一生一世一雙人,她要的愛,君寞殤足矣。


    多希望慕容澈真的活過來,他偏又即將消散於世間,讓她永遠都虧欠著他。


    她鳳驚雲從來不喜歡去欠人,沒人知道她的心有多難受。


    默默地脫了衣服,脫得隻餘肚兜,她把衣裳搭在火堆旁的柴棍支架上烘著。


    也許是算好了時辰,她剛把烘幹的衣服穿迴身上,慕容澈就迴來了,他一手拎著用藤蔓竄著的三尾處理好的魚,每一尾約莫一斤的樣子。


    另一隻手裏拿著一個大樹葉裹的包。


    走到火堆旁,他把樹葉包遞給她,“山中的野櫻桃,看著挺水靈的,你看看喜不喜歡?”前一世的落雲是很喜歡的,還總是常常跟他一塊,漫山遍野地去遊玩,去摘野果子吃。


    有一次在山中摘到了野櫻桃,那個時候,她眉眼都亮了,很是高興。


    “哇!好大個的野櫻桃,又紅又潤……”鳳驚雲打開樹葉包,看到裏頭的野櫻桃不由得眉開眼笑,拿了一顆進嘴裏償了償,“酸酸甜甜的,真好吃!”


    慕容澈看著她絕美的笑魘,不由失了神。


    又是前世落雲說過的話,讓他無盡地想念曾跟落雲在一起的日子。


    那個時候的落雲好調皮,竟然用嘴銜了一顆櫻桃,趁機就吻上了他……


    現在的雲……不會那麽做了吧。


    鳳驚雲看著慕容澈臉上無盡的思念,知道他又在想落雲了,或許,還在想念落雲吃櫻桃時調皮地強吻了他。


    她不想因為內疚,而做對不起君寞殤的事,哪怕,隻是一個吻。


    已欠慕容澈萬千,早已還不清。


    那就……任悲傷蔓延吧。


    慕容澈找了三根細長的柴棍,去泉水那邊洗幹淨之後,竄了魚在火上烤。


    二人坐在火堆邊,他的目光幾乎一直未離開過她身上。


    魚烤了很久,慕容澈是行屍走肉,聞不到味道,隻能憑眼睛看那魚已烤得金黃的色澤,才判定熟了,他把烤好的三條魚其中的兩條,放在一旁的石頭上,拿起其中一條,他一副屍軀,沒有任何感覺,也不怕燙。


    他不畏燙,不代表她不。他用手撕了點魚肉,先是細心地吹了吹,待涼一些,喂到她唇邊,“雲……”


    她沒有拒絕,張了嘴吃下。


    “好吃嗎?”


    她頷首,“好。”


    “那就多吃點。”他開心地笑了起來,笑容溫雅,“本太子親自烤魚,不是誰都吃得到的哦。”


    她身軀一僵,跟前世的場景好像,慕容澈也曾為落雲烤魚,他也曾說過一模一樣的話,當時落雲說,“那你就一輩子為我烤魚吃。”


    “隻要你想吃,隨時效勞……”淩澈當時承諾了。


    鳳驚雲隻微微一笑,細品著他的手藝。


    沒有再說前世的話。


    她不需要他一輩子為她烤魚,即使是哄著她開心,也不需要。


    而慕容澈……亦隻有一天了。


    抬首看了看天候,快午時了。


    連一天都沒有,澈……隻剩半天了。


    時間為什麽過得這麽快?她不禁想時間過得慢一點兒、再慢一點……


    今日的傍晚,她不知道該要如何去麵對。


    盡管她沒有什麽胃口,仍然他喂多少,她就吃多少。


    也許是看出她吃飽了,慕容澈喂了她兩條烤魚,就沒再繼續了。她也不勸他吃東西,因為屍體是不需要進食的。


    “我們去街上逛逛吧。”慕容澈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的手,“然後,我們再去遊湖,好麽?”


    “好。”隻要是他想的,她力所能及的範圍,什麽都說好。


    他牽著她向山下走,掌中的小手讓他備感憐惜、憐惜得痛。天知道,若是可以永遠這般牽著她,那該多好!


    街道兩旁店肆林立,車水龍馬,行人穿梭如織,中午的陽光很強烈,仍然影響不了浣月國京城的繁華、熱鬧。


    慕容澈拉著鳳驚雲的手,走在熙來人往的大街上,步伐不緩不慢,像在悠散心。


    街上的行人見到二人,男的俊美無鑄,宛畫中走出來的謫仙,女的絕色出塵,美麗的難用言語形容。


    路人紛紛駐足看著兩人,全都讚歎不已,“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雙啊……”


    “嘩!快看,這對男女可真般配……”


    “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一對碧人呢……”


    讚美聲不斷傳來。


    慕容澈側首看著鳳驚雲絕美的側臉,目光充滿深情。雲,你知道麽?我隻是一縷厲鬼,永遠見不了陽光。無數次,我在夢裏,便是這般牽著你的手,走在繁華的大街上,陽光照在我們的身上,讓我可以感受到我是活著的,我能在陽光下與你在一起。那便是我慕容澈今生最美的夢。


    如今,我的這個願望達成了。


    即便隻有一天,即便隻有一刻,我也滿足了。


    鳳驚雲亦側首,迴視他癡癡的眸光,她不躲避,隻是抱以微笑,笑容清雅如風。


    他卻看到了她笑容中隱藏的苦澀。


    他的愛對她來說,是個負擔。


    是以,他不說出來,從來都不想給她造成痛苦。而她,卻又是那般明晰透徹的人兒。


    “讓開讓開!”一大隊官兵氣勢兇兇而來,隔開了人群,讓出一條道。浣月國新帝慕容承浩從官兵後方走了出來,冷峻的眼神瞅著慕容澈,“總算找到你了!”


    廢太子慕容澈的屍首一日不見,他就一天難真正安心。


    雖說他早已向世人公布前廢太子慕容澈已死的消息,慕容澈的墳墓裏葬的也不過是他的衣冠。


    他是親眼瞧見慕容澈隻是一具死屍的,何以,他竟然能活生生地站在陽光下?


    難道此人不是慕容澈?


    若是,他又豈敢大搖大擺地在浣月國京師的路上走?難道真一個與前太子長得完全一樣的人?


    又看他身邊的鳳驚雲……


    慕容承浩頓時明白,眼前的慕容澈是真的。


    但他不會承認的。無論真假、慕容澈都隻能是假的,死的!


    為首的官兵張晉抽出長刀,指著慕容澈,“此人乃逆賊,拿下他!”


    因慕容承浩登基,其近侍張晉已受提拔,貴為兵部尚書。


    一票官兵、包括張晉全都突然像軟腳蝦一樣倒在地。


    慕容承浩臉色一變,慕容澈淡淡開口,“我有話跟你說,借一步說話。”


    張晉連忙喊,“皇……主子,不要聽他的,他會害你……”


    鳳驚雲冷笑道,“我剛才對你們下了毒,他站得更近,若是要害他,他焉能站在這裏?”


    慕容承浩臉色一變,一抬手,示意張晉不必多言,便與慕容澈走進了最近的一家茶樓包廂。


    一盞茶的功夫之後,二人走了出來。


    慕容承浩帶領官兵離開了,臨走時,眼神遺憾地看了眼慕容澈,目光裏有著放心與安心。走了不遠,當沒人注意的時候,他又不舍地看了眼鳳驚雲。


    鳳驚雲知道慕容澈把他隻是具行屍走肉、今天傍晚即會消散的事告訴慕容承浩了,真假與否,端從慕容澈屍軀並無腦漿便能知悉。


    所以慕容承浩臉上才會出現,那種表情。


    他是遺憾慕容澈這般的人,竟會選擇如此。是放心澈再也不會跟他搶皇位,連威脅他皇位的可能性都不會有了。


    人群遠處,慕容承浩駐足,看著慕容澈牽起鳳驚雲的手向著郊外的方向而去。


    “主子,要不要攔下他們?慕容澈絕不能活著……”張晉站在後邊詢問。


    “他活不了。迴宮吧。”


    “是。”


    浣月國京城郊外一處寧靜的湖麵上,一艘畫舫在湖中央隨波逐流。


    陽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麵上,像給水麵染上了一層閃閃的碎銀,微風吹過,波紋蕩漾開老遠,絲絲漪漪。


    鳳驚雲與慕容澈站在畫舫的欄趕內側,看著湖水裏倒映著藍藍的天,白白的雲,湖岸邊翠綠蔥茂的青山也在湖中映出清晰的剪影。


    青山碧水、風景美不勝收。


    寧靜得讓人備感清新安和。


    “去沙漠苦寒之地,隻為了幫我取一麵迴魂鏡,苦著你了。”慕容澈嗓音悠然。


    她搖首,“我不該取迴魂鏡的,你早就知道你的屍首沒有腦漿,你還不了陽。而且,在我去沙漠之前,你就把這事告訴了你的父皇,你父皇知曉你活不了,所以,他才會立下遺詔,讓慕容承浩名正言順登基。”她的語氣是肯定的,而非詢問。


    “你太過聰穎。”他未否認,便是承認了。


    “你是傻子嗎?”她總算責備了起來,“即便取到了迴魂鏡,你也隻有一天的時間,還不如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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