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晟軒沉默了片刻,定定地看著了緣大師,沉聲道:“阿鈞,你的心亂了。”


    自從出家之後,了緣大師不僅放棄了諸葛鈞之名,而且從未叫錯過任何一個俗稱,從來都是大人施主,規矩而客套。


    可是方才,他分明想說一句昭姨,卻猛地反應過來,改了口。


    了緣大師的手不易察覺地抖了抖,盞中茶水濺出了一滴,灑在他的手背上,他卻是渾然無覺。


    李晟軒伸手握住了緣大師的手腕,“昭姨為了朕,已然失去了太多,更何況東南之地……”


    他沒有說下去,了緣大師心下了然,“看來,心亂了的,不止貧僧一人。”


    如此坦然的承認,反倒讓李晟軒愣了愣,“阿鈞,你……”


    “貧僧聽聞方三小姐入宮了。”了緣大師不動聲色地撥開了李晟軒的手,近乎突兀地轉了話音,問道:“她……還好嗎?”


    他口中的她,自然不是方紫嵐。李晟軒心中一震,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竟還這般掛念她,即便她已是中宮皇後,而非相府方家的大小姐。


    “阿鈞,朕曾立誓,不論是襄王,還是大京之主,妻子都隻有方紫沁一人。”李晟軒說得篤定,了緣大師卻是難得追問道:“若是李晟軒,又待如何?”


    李晟軒深吸一口氣,突然笑了,“阿鈞,這倒像是你會問的話了。”


    百無禁忌,飛揚跳脫,這才是諸葛鈞,而非世人頂禮膜拜的了緣大師。


    了緣大師隨手將茶盞放了迴去,卻沒有再說話,似是在等李晟軒的答案。


    “若是李晟軒……”李晟軒頓了一頓,仿佛下定決心一般,“自是要娶方紫嵐為妻,永生永世,此誌不移。”


    “果然。”了緣大師緩緩闔上雙眸,李晟軒斂了神色,“如此,阿鈞可安心了?”


    “如何安心?”了緣大師睜開了雙眸,神情淩厲,“爾雅公主死後,狄戎之部內亂不止,上個月哈圖木被部下暗殺,本月新首領便撕毀了與大京的盟約,加之榮安王病逝,三大營分立,隻怕匪患難平。”


    聽到匪患兩個字的時候,李晟軒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雙拳,了緣大師神情平靜,“貧僧願親筆書信,請夏侯將軍出山。”


    “不必了。”李晟軒拿過手邊茶盞,一飲而盡,“三大營主將已就位,副將也在重選,不多時便可成形,無須勞煩昭姨。”


    了緣大師不再多言,他知道匪患是李晟軒心頭的一根刺。


    李晟軒第一次領兵出征,便是去平匪患,卻因經驗不足,折損了夏侯芸昭身邊的大將,就連與她一同長大的旭哥,也在那次平亂之中犧牲了。


    彼時的了緣大師還是在夏家軍中學兵法習武藝的諸葛鈞,他隨軍連夜趕到之時,隻見幾副尚未來得及入土的棺木,和夏侯芸昭落寞的背影,以及站在謝琛身後,低頭的李晟軒。


    南邊多匪患,從前朝鎮北將軍平南王,到今朝夏侯芸昭東南大營,始終難以根除。原因無他,隻因一旦占山為王,便可依地理優勢,長期與朝廷對峙,若是再有落草為寇的江湖人士加入其中,便更為棘手了。


    此外,方紫嵐接管東南府衙之後,有些賬一直未查清,便是與匪患有關。一般的匪難成氣候,而南邊的匪患,多是與官府勾結所致。


    榮安王在世時,至少能維持地方官與山匪之間的平衡,可如今他病逝了,匪患一觸即發。


    “阿鈞,你當真要這般同我說話嗎?”李晟軒換了稱唿,神情懇切了幾分。


    了緣大師神情一滯,緩緩道:“人人皆言衛國公大人生性涼薄心狠手辣,事實也的確如此。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的性子不會改,手段也不會變。”


    他頓了一頓,繼續道:“然則這也並非壞事,人心善惡本就不分明,看清一個人的惡,遠比看清一個人的善更難。衛國公大人的惡便是如此,若是陛下能容忍,便由他去又何妨?”


    李晟軒的神情晦暗不明,“我又何嚐不知?衛昴其人雖隨心所欲,但絕不會行對大京不利之事。世人多喜糾人錯處,任由他的心狠手辣蓋過了滿身功勳。”


    了緣大師飲了小半盞茶,“既然陛下心中有數,那有何可憂心?”


    李晟軒猶豫了片刻,道:“衛昴看似冷情虛無,實則撐著一口氣。我憂心的是不知他的一口氣是什麽,究竟能撐多久?”


    了緣大師沒有迴答,隻是幽幽道:“陛下,茶涼了,我替你換一盞。”


    李晟軒抿了抿唇,忍不住問道:“你方才說人人皆言,那你對衛昴……”


    他沒有說下去,了緣大師已為他重新換了一盞茶,“前塵往事,貧僧記不得了。”


    “阿鈞……”李晟軒還欲說些什麽,卻被了緣大師截了話頭,“陛下,貧僧了緣,莫要再喚錯了。”


    李晟軒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他垂眸看了一眼澄澈的茶麵,裏麵映照出他遲疑不定的麵容,這不是帝王該有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氣,告辭離開了。了緣大師看著他的背影,暗自鬆了一口氣。


    前塵往事,哪那麽容易忘記?


    了緣大師自顧自地添了一盞茶,說來也巧,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今日的茶,是珊兒最喜歡的荷花茶。


    伊人已逝,而他們還活著。


    他還記得兒時珊兒神神秘秘地說想去見一個人,但大哥不讓她去。彼時他性子跳脫百無禁忌,便陪著珊兒去了。


    那是他第一次見衛昴。寒冬臘月,城郊湖畔,半大的衛昴冷著臉,把一個和他差不多的孩子踢到了湖裏。


    無論那孩子如何掙紮,衛昴都會重新按著他的頭把他按進湖去,眼見他氣息漸弱,珊兒驚唿一聲衝了上去,攔住了衛昴。


    然而他們到的太晚了,那孩子被撈上來便隻剩半口氣,沒過多久就死了。


    事情鬧到了先衛國公麵前,衛昴二話不說跳到了湖裏,生生挨了和那孩子相同的一遭,連時辰都分毫不差,自己把事情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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