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琛輕輕撫著懷中的人,半晌長歎一聲,“時也命也,方大人不必覺得心中有愧。你能為我們找到嫣兒,已經很好了。”


    夏侯芸昭從他懷中抬起頭,看向仍保持著行禮姿勢,宛若一尊雕像的方紫嵐,強作鎮定道:“說起來方大人倒是與我夏侯家有緣,當初阿彥就是方大人幫忙才得以迴家,如今嫣兒也是如此。想來現在,這兩個孩子,在地下……應該已經……見到了吧?”


    她說到後麵啜泣聲混著話語斷斷續續,待說完最後一句話,早已是泣不成聲。


    方紫嵐一動不動,僅是聽到夏侯芸昭的話,她都覺得胸口發疼,像是有什麽東西沉甸甸地墜著似的。她不知道,若是看到夏侯芸昭此時的模樣,她會不會忍不住說出真相,讓夏侯芸昭好歹有一個仇怨的對象?


    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她便知道了答案,定是會的。


    不然,為何她能看到自己的淚水,悄無聲息地滴落在了地上,暈出一朵朵深色的花?


    然而蘇月兮那張血肉模糊的臉猛然浮現在她的腦海中,讓她生生壓下了這個念頭。


    她緊咬雙唇,直到唇齒之間滿是甜腥的味道,她聽到夏侯芸昭的聲音,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透著說不出的無力,“方大人不必如此,你舊傷纏身,需得好好將養。我們不多打擾,這就走了。”她說罷,謝琛便同她一道離開了。


    方紫嵐抬起頭,看著他們的背影,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然而唇仍咬得死緊,終是連他們的衣角都沒能觸碰得到。


    原來留下的人,才是最難過的。


    她慢慢地縮迴手,忽的想起夢境中那個為她上藥的人曾說過——歲月難熬,若是能一死了之,反而是解脫。


    當時她嗤之以鼻,說早知如此便不救了。那人是怎麽迴答她的呢?


    “貪生怕死人之本性,即便再難熬,也會憑五分欲望三分不甘一分恐懼熬下來,歲歲年年,月月日日,不外如是。”


    於是她又問,“還剩的一分呢?”


    “孤勇。便隻熬出那一點蜜糖般的時日,也值得此生迴味了。”


    若此言當真,她此生蜜糖般的時日,大概要熬得更久些才是。


    她抹了一把眼眶,毫不猶豫地追了出去,阿宛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起跟著夏侯芸昭和謝琛到了林家村。


    整個村子被一場大火燒成了平地,漫山焦土,遍野荒涼。


    夏侯芸昭走到一棵被燒了大半,隻剩根莖的樹旁,緩緩蹲下了身,用一方純白的絲帕捧了一抔焦土,小心翼翼地包好,握在了手心。


    “嫣兒,昭姨……”她說著倏地頓住了,“不,是娘,娘來帶你迴家了。”她站起身,無比珍重地把絲帕放迴懷中。


    其實從阿彥離開的那天她就知道,嫣兒她也留不住。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嫣兒離家的那一天,她如常地勸阻了幾句,知道沒什麽用就順口叮囑她注意安全,有事及時通知家裏雲雲。


    像是某種預兆一般,原本隻會喊她昭姨,在她麵前嬌俏卻拘謹的嫣兒,好似莫名其妙,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喊了她一聲娘。


    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心中有一塊地方被點亮了。她沒有子女,嫣兒是她一眼看中,非要領迴夏侯家養的孤女,可惜嫣兒從小敏感謹慎,從來隻肯喊她昭姨。


    究竟是為什麽,會喊她一聲娘呢?她記不清了,可卻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眼見到嫣兒時,她乖巧的模樣。


    如今想來,或許一開始就錯了。


    她自以為能替嫣兒遮風擋雨,卻忘了夏侯家本就置身於如晦風雨中,如何避得了?


    終究還是,害了嫣兒。


    謝琛站在夏侯芸昭身後不遠處,並沒有走上前去,他不是不清楚她在想什麽,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謝大人……”方紫嵐剛開口,便被謝琛打斷了,“白發人送黑發人,我夏侯家已經習慣了,方大人不必擔心。”


    他定定地看著夏侯芸昭的背影,低聲道:“昭昭她,很快便好了。”


    方紫嵐沉默不語,心中陣陣絞痛。方崇正曾和她說過,自古悍將無一善終。直至現在,她才真的體會了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所謂悍將,不是死於沙場馬革裹屍便是一身傷痛孤獨終老,雙手沾滿鮮血的人,老天如何能讓她們好過?


    夏侯芸昭走到了謝琛身邊,斂下所有的情緒,又恢複了一貫冷厲肅殺的模樣,“謝琛,我們迴家。”


    “夏侯將軍……”方紫嵐囁嚅著開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夏侯芸昭看向她,近乎突兀地道:“原先夏侯家進京以前,陛下曾寫信給我,說一旦讓你接替我成為越國公,就是拿整個大京江山在賭。陛下最終做了決定,他賭得起,不知你是否也賭得起?”


    方紫嵐沒有迴答,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無論你的答案是什麽,都與我無關了。夏侯家賭不起了,往後大京之內,不會再有夏侯家的人出現了。”


    “夏侯將軍,陛下沒有輸,夏侯家也沒有輸。”方紫嵐幾乎是未經思考便脫口而出,夏侯芸昭笑了笑,“我何時說過夏侯家輸了?”


    “那……”方紫嵐還想再說些什麽,夏侯芸昭卻截了她的話頭,“夏侯家沒有輸,也算不得贏。你知道嗎?人一旦賭紅了眼,什麽底牌、身家性命,就全都顧不得了。我不想落入那般境地,也算是為夏侯家,保留最後的體麵。”


    方紫嵐呆呆地站在原地,腦海中重複著夏侯芸昭的話,賭紅了眼嗎?她不是夏侯家那般世家大族,從頭至尾不過孤身一人罷了。她連性命都豁得出去,體麵又算得了什麽?


    阿宛走到她身邊,正欲說些什麽,卻聽她道:“走,迴暮山關,是時候去會一會榮安王了。”


    “你……”阿宛想了想還是把話咽了迴去,最終隻應了一個好字。


    方紫嵐帶著阿宛和林建迴到暮山關已是三日之後,她迴去之後沒有見諸葛鈺和蘇昀,甚至連莫涵都未來得及看一眼,就獨自去見了榮安王。


    榮安王仿佛早就知道她要來似的,他從上至下好好打量了一番麵前的人,皮笑肉不笑道:“能在瘟疫之中全身而退,方大人果然不同凡響。”


    “王爺這是恭維我?”方紫嵐絲毫沒有和他虛與委蛇的意思,唇角輕勾道:“我能否全身而退,不都在王爺的計劃當中?王爺處心積慮圖謀萬千,裝出這副不知情的模樣給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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