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衝從王宮出來,往自己府上迴。


    這時候,先前離開王宮的王家叔侄三人已經迴到了烏衣巷。


    三人剛剛踏進門檻,就看到王悅坐著四輪車在園子裏曬著太陽。


    王悅還是沒有說話,指了指王羲之,王導、王敦老哥倆繞過四輪車,去書房裏議事,小兄弟倆在園子裏留著。


    王羲之推著四輪車,一邊走著,一邊和王悅講著今天朝會上的事情。


    王羲之說完之後,


    王悅還是沒搭話,隻是遞給他一封信。


    王羲之拆開一看——


    居然是琅琊王司馬裒的親筆信,


    信裏寫了他們幾人,


    從小一起長大,


    少年時光一去不複返。


    想最後再聚一聚。


    地點就選到了郊外剛剛立起來的宗廟。


    王羲之看完後,問道,


    “長豫兄,這會不會有埋伏,他沒能殺了你,不甘心?”


    王悅搖了搖頭,


    王羲之隻好繼續猜道,


    “你的意思是,讓我替你去一趟?”


    王悅這次點了點頭,眼神還是盯著王羲之看。


    王羲之愣了一會,說道,


    “你讓我現在就去?可我昨天答應了溫太真,今天要去他的花船,和他暢談一番的。”


    王悅搖了搖頭,眼光看向了太陽,沒有說一句話,自己推著輪子,將四輪車挪到了空曠之中——


    四處沒了涼亭和晚樹,陽光灑滿了王悅全身。


    王羲之不太理解,但還是按照王悅的意思做了,連衣服都沒有換,直接又出了烏衣巷,來到了郊外的宗廟。


    王羲之剛從馬車中出來,就看到司馬裒已經站在了道邊——


    司馬裒帶著欣喜,又有些失望的迎了上來,說道,


    “我遍撒英雄帖,可等到了現在,就來了你一個,


    現在所有人看見我,恨不得繞出二裏地去。


    你還能來看我,看來你心中還是記得這麽多年情義的。”


    王羲之擺了擺手,說道,


    “哎,琅琊王,一碼歸一碼,我根本就沒要來看你。


    你那事做得太過分了,王家上下都不可能原諒你的,


    不對你出手,已經是最大的忍耐了。”


    司馬裒點了點頭,說道,


    “你說的沒錯,


    人就不能一夜暴富,


    我這一生都謹小慎微,


    就和跟在太子兄身後的小傻子一樣。


    然後,一夜之間,就成了車騎將軍,


    那天,我府上的門檻被踩倒了三次,


    我這一輩子,都沒聽過那麽多的好話。”


    王羲之歎息了一聲,說道,


    “我去廣陵的時候,勸過你,可那時候,你好像一句話也聽不進去。”


    司馬裒點了點頭,說道,


    “豈止是你勸我聽不進去,太子兄親至,我也讓他等了兩個時辰。


    那時候多好啊?


    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我上午剛說了看朱嵩、顧球不順眼,


    晚上顧和就把兩人同天病逝是消息傳了過來。


    現在想來,他們這哪裏是表忠心,


    分明就是給魚下餌料。


    而我哪?


    就傻乎乎的信了。”


    王羲之和司馬裒一起走進一間茅廬,裏麵沒什麽擺設,隻有一壺酒幾個杯子擺在地上,地上也隻是鋪了些雜草。


    王羲之看到這個環境,皺了皺眉,說道,


    “那些宦官這麽勢利?你這才剛被貶,還是琅琊王哪,他們就敢這樣對你?”


    司馬裒倒是毫不在意的坐在雜草上,說道,


    “逸少,這要是換了以前的我,


    就算爭到死,也要拉幾個小人下來墊背。


    但這幾日的冷清,


    反而讓我清醒了不少,


    宦官也不好當,


    有些主子們想做的事情,


    沒法明說,就得靠他們察言觀色。


    但察言觀色,又是最危險的。


    比如,你今天要是迴去在父王那裏告他們一狀,


    隻怕,他們的腦袋都搬家了,


    父王也不會承認這是他的授意。”


    王羲之皺了皺眉頭,選了一塊比較幹淨的地方蹲了下去,說道,


    “你怎麽覺得是晉王想這麽做的?”


    司馬裒苦笑了一陣,說道,


    “太子兄哪,心思雖然深沉,但目光遠大,他是不屑於做這種事情。


    那些吳人哪,又沒有這個膽量。


    你們王家要是動手的話,斷然沒有我活著的道理。”


    王羲之聽到司馬裒這一番分析,也讚同的點了點頭,說道,


    “那,東海王哪?”


    司馬裒又是一陣苦笑,說道,


    “那個小鬼啊,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想踩著我的屍骨,來博得父王的寵愛,


    隻怕到頭來,也是一場空。


    倒是你,你也說,


    王家不出手,已經是最大的忍耐了。”


    王羲之看著眼前的酒杯,杯中酒渾濁不見杯底,說道,


    “是長豫兄讓我來的。”


    聽到王悅的名字,司馬裒又長歎一聲,說道,


    “是我對不住他,


    那時候,


    我太忘乎所以了,


    我以為我拿了那些兵後,


    再去奪了祖逖的兵權,


    將中原那些塢主,


    綁上我的戰車。


    我就能一舉擊潰石勒,


    立下不世功勳,


    到時候別說你們王家,


    就連父王,隻怕也要退位讓賢。


    可,這終是一場夢。


    現在,


    夢醒了,


    我也該走了。”


    王羲之猶豫再三,還是不能接受濁酒如此,還盡力寬慰道,


    “現在,晉王把你關在宗廟,


    也是在風頭上,


    等這陣風過來,


    你起碼還能做你的琅琊王。”


    聽到琅琊王這三個字,司馬裒的笑更加淒涼了,說道,


    “琅琊王、琅琊王?


    多麽甜蜜的陷阱,


    父王以前就是琅琊王,


    這琅琊王自然就和其他王不一樣,


    它就是不是太子的太子,


    是父王給我的空白承諾。”


    王羲之點了點頭,說道,


    “沒想到,你還能想到這一層。


    過去,還是看輕了你。


    以為你隻會舞槍弄棒。”


    司馬裒飲完自己的酒,又把王羲之麵前那杯也喝下了肚,


    “這酒,剛開始,


    我也不習慣,


    可不習慣又能怎麽樣?


    這裏,就隻有這個酒,


    要不然,就是那些農戶喝的水。


    那些水,還不如這酒哪。


    既然是長豫兄讓你來的,


    想必你是帶了毒藥來的吧?


    拿出來吧,


    讓我就著這濁酒,了此殘生。”


    王羲之搖了搖頭,說道,


    “長豫兄一句都沒有說,


    隻是讓我來看看你。


    按我的理解,


    他是想問你,


    有沒有什麽身後事,


    可以托付給他。”


    司馬裒甩了甩頭,看著那壺酒,說道,


    “我這酒量比氣量還小,


    才飲了兩杯,就聽到你說胡話了。


    你是說,


    王長豫要以德報怨?


    他是那樣的人嘛?


    他都把太子兄逼成什麽樣了。


    要不是他突然倒下,


    溫嶠、熊遠、庾亮這些人,


    怎麽會聚攏……


    我是不是又上當了。


    又給別人做了嫁衣裳?”


    王羲之又點了點頭,說道,


    “看來這酒效果不錯,


    讓你想明白不少事情。”


    司馬裒拿去酒壺來,對嘴吞了一大塊,酒水順著脖子往粗布衣服上淌,


    手擦了一把淌下來的酒,才說道,


    “現在明白還有什麽用,


    我說哪,


    當時太子兄天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就這麽眼睜睜的看著奪取父王的寵愛,


    一點動作也沒有,


    原來是想拿我這把快刀,


    去拚掉長豫這把快劍,


    我們倆兩敗俱傷,


    他倒是把青年才士都聚攏到了麾下,


    才幾個月的時間,


    就有了和父王叫板的底氣。


    現在,


    父王要再想換太子,


    可就得掂量掂量了。”


    王羲之點了點頭,說道,


    “是啊,


    太子殿下藏器於身,藏得還是挺深。


    這些事情都塵埃落定了,


    你現在還有什麽不放心,盡管說吧。”


    司馬裒又吞了一口酒,這次嘴把著壺口,沒讓一滴酒淌出來,


    “要說有事,也確實是有。


    你那個嫂子山氏,


    跟了我之後啊,


    沒過了幾天安生日子,


    先是在江州、湘州幫我打杜弢,


    然後哪,


    又跟著我一起北伐。


    現在哪,


    又跟著我被罰到這個狗都嫌的地方服衰結廬。


    我知道你們王家有辦法,有本領,也有膽氣。


    你們連我的母妃都敢收留,


    何況是你這嫂子。”


    王羲之點了點頭,說道,


    “可以,這個要求人之常情。”


    司馬裒再吞一口酒,繼續說道,


    “還有我那個兒子安國,


    還沒有滿一歲,


    以後也要靠你們王家照顧了。


    這以後等他長大了,


    也不要告訴他,


    他有這麽一個窩囊的父親,


    就把他當成長豫的兒子吧,


    這是我欠他的,


    我換他一個兒子,


    也算扯平了吧?”


    司馬裒剛說完這話,山氏就抱著安國出現在他麵前,呆愣愣的問道,


    “你這意思,是要趕我們母子走?


    不再相認了?”


    司馬裒除了苦酒,隻剩苦笑,說道,


    “你留這裏能怎麽樣哪?


    和我一起受苦嗎?”


    山氏走上前來,扯住司馬裒的衣領,說道,


    “不就是吃苦嘛?


    當年家父身死,家兄不知所蹤。


    我去找舅父的時候,


    又不是沒吃過苦。”


    司馬裒又笑了,眼淚和酒水混在一起,一把甩開了山氏,安國也從她懷裏掉在了雜草上,


    “你這蠢女人,


    我一直在利用你,


    你都不知道。


    我利用你向山遐打聽到了他搜集到了虞家罪證。


    要不然我怎麽能恰到好處的趕到餘姚?”


    山氏起身捶打著司馬裒,說道,


    “我不信,你這都是在氣我,


    就想我走了,你一個人承擔。”


    這時候,茅廬外拴著的馬突然躁動起來,


    王羲之給兩人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說道,


    “看來,這東海王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司馬裒低聲的問,


    “你怎麽知道是阿衝?”


    王羲之低聲迴道,


    “今天去給耀祖慶滿月,出來的時候,我刻意多等了一陣,沒看到他出來。”


    司馬裒低聲說道,


    “原來如此,即便我不下帖,


    你今天也會來吧?”


    王羲之點了點頭,說道,


    “快和我走吧,


    先活下去,才能分辨清白。”


    司馬裒笑了笑,說道,


    “我?我現在還有清白嘛?


    即便有,又有誰願意為我主持公道哪?


    今天是耀祖的滿月,


    可也是安國的周歲。”


    王羲之愣住了,說道,


    “所以,


    你廣發英雄帖,


    隻是想給安國慶生?


    沒有要做魚死網破的打算?”


    司馬裒搖了搖頭,說道,


    “我這樣一條被各方勢力垂釣的蠢魚,


    哪裏還有力量去來個絕地反殺,


    我不過就是最後再給安國一個體麵的生日。”


    王羲之這時候已經把馬牽了過來,司馬裒夫婦二人也都上了車。


    王羲之正要催促車夫趕馬時,司馬裒翻了翻他那件粗布衣服,說道,


    “你先等等我,我迴去把那份名單拿上,有了這份名單,你們王家能要挾不少人。”


    司馬裒跳下車去,抽出匕首,在馬屁股上刺了一下,馬一吃痛,帶著馬車就越跑越遠。


    望著遠去的馬車,司馬裒如釋重負的轉身又迴到了茅廬,等待著命運的降臨。


    在他又喝了兩壺酒後,東海王司馬衝總算是坐到了他的麵前,


    “裒兄,沒想到吧!


    最後來送你一程的人,


    是我。”


    司馬裒眼角抬了一下,


    這小子為了看起來威嚴一下,


    硬是踩了個三尺高蹺來的。


    那件將軍服,像一口鍾一樣扣在他身上,


    就像隻小猴子偷了胖大和尚的僧袍一樣。


    “阿衝,就憑你?”


    司馬衝嘴一撇,說道,


    “不要看不起人,


    他們都不敢來殺你,怕壞了名聲,


    我不怕,


    你殺了我的心腹之人朱嵩、顧球,


    你以為就這麽算了?”


    司馬裒笑了笑,說道,


    “阿衝,別給自己加戲,


    我都沒戲,你更沒戲。


    何況現在鄭阿春還生了耀祖。


    耀祖?


    你聽聽人家這個名字。


    我起碼還是道成,


    雖然說不起眼吧?


    也不至於丟人吧?


    你哪?


    你叫什麽?


    道讓。


    什麽是讓,


    就是告訴你,


    你這輩子都和這太子之位無緣,


    你不但比不過你這兩位兄長,


    還要讓著你的兩個弟弟,


    你這一輩子啊,


    就是個悲劇。”


    最了解你的人,才知道你的痛點在那裏——


    司馬紹和司馬裒的母親,雖然因為是鮮卑人而不受喜愛,可人家兩人那可都是司馬睿的嫡妃虞氏撫養長大的。


    他哪?


    現在大臣們看在他的臉麵上尊一聲石妃,


    實際上哪,他母親到現在還是婕妤。


    司馬衝紅著眼睛,說道,


    “你以為我怕了你這黃須鮮卑奴嗎?


    你以為我就不敢殺了你嗎?”


    司馬裒笑了笑,推開司馬衝的手,說道,


    “你可小心了,


    黃須的可不隻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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