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雲遠迴到隔壁屋子簡單衝了澡,玻璃上霧氣蒸騰,不禁想起剛才她撓他手心的舉動,搖了搖頭。

    出了浴室,聽到了敲門聲,輕輕柔柔的三聲,他停住正在擦頭的手,把毛巾往沙發上一拋。

    快步走到門邊按下把手,聲音隨著門的開啟傳出去:“想起來吃飯得叫我了?”

    等到抬眼與來人對視上,忽然斂了聲。

    方芷透過墨鏡看他。

    何雲遠看見她脖子上一道醒目的紅痕,一點點血跡滲出來。

    “我能進來嗎?”方芷問他。

    何雲遠側身讓她進來。

    方芷在扶手椅上坐下,摘了墨鏡,扯出桌上的一張紙巾,在脖子上按住。

    “雲遠。”方芷迴頭叫他的名字,像很多年前一樣。

    一個戴墨鏡的中年男人快步跑到門口,何雲遠跨一步擋住他的視線,男人停住腳步,站得筆直,雙手奉上一把車鑰匙:“先生,麻煩你把車鑰匙還給方小姐。小葛剛才是不小心傷到了方小姐,他腦袋也被方小姐打傷了,希望這件事不要再擴大。以後公司會管著小葛的,方小姐放心,好聚好散。”

    何雲遠沒動。

    中年男人又小聲說:“先生,幫幫忙。”

    “滾。”方芷聲音沒什麽起伏說了一個字。

    中年男人把鑰匙塞何雲遠手裏,走了。

    方芷低下頭,深深地埋在臂彎裏,良久才說話:“雲遠,我好狼狽。”

    何雲遠把車鑰匙放到茶幾上,沒說話。

    方芷依舊埋著頭,問他:“我可以在你這待一會兒嗎?我喝了酒,現在沒法開車迴去。”

    “好。”何雲遠放了一瓶礦泉水到茶幾上。

    方芷鬆開手,抬眼見他在窗邊站著。她站起來,去洗手間衝拭傷口,洗手間裏用過的毛巾疊得整齊,他自帶了牙刷,不是一貫的灰色調,有些卡通的藍色手柄。

    從洗手間出來時她已經恢複了往日的神態。

    方芷走去窗邊,問:“你到現在隻跟我說了一個好字。你有什麽要問我的嗎?”

    何雲遠說:“這是你的隱私。”

    有些可笑,不久前另一個人也對她說,這是你的隱私。

    方芷並排靠在另一側的窗上,“沒什麽不能說的,不大體麵的分手,我很狼狽,但我也很輕鬆。”

    何雲遠說:“自己開心就好。”

    “我輕鬆是因為我找到了自己的初心。”她看著他的眼睛說。

    他的眼神平靜而友好,沒有方芷希望解讀到的情緒。

    “這不像你。你是個灑脫的人。”何雲遠看著窗外。

    “你沒想過我會變的麽?”

    走出象牙塔,曆經職場和歲月的打磨,變得不再充滿無謂的驕傲,變得開始覺得“初心”這種虛無的詞珍貴無比。

    “我倒認為過好當下才是真實的。”

    “你在和我鬥氣嗎?”

    “方芷,我有女朋友了。” 何雲遠說,聲音平和。他說話時看著隔壁屋子的窗,眼帶溫情。

    方芷拿不準他現在對於感情的態度,幾個月前在京城跟呂維義打聽過,他沒有再交過女朋友。她幾乎以為那天晚上是自己看錯了,可他現在竟然明明白白把這三個字說了出來。

    她轉念又想,或許他和那個助理,隻是一個成功商人的一時興起,逢場作戲。她見慣了名利場的分分合合,她可以不介意,隻要他說一句,他還愛她。

    方芷不自覺抓住窗框,理智妥協於情感,“我不知道現在的你對於女朋友的定義,但隻要……”

    “她在我心裏,是以結婚為前提的。”

    方芷看見他嘴唇的開合,聲音輕柔又鄭重,但她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瞬間失了風度吼他:“知道我最煩你什麽嗎?永遠道貌岸然,永遠要別人主動,20歲的時候就有一顆30歲的心,連我愛你三個字,我磨了你兩年你才說出口。為了你舅舅,甘願放棄大好機會窩在江城。我說分手,你就沉默接受。現在呢?你又要在合適的年紀找個合適的人,湊合過一輩子,繼續這樣瑣碎的毫無激情的人生,你不覺得可悲嗎?”

    “你偏激了。”何雲遠不欲再多說。

    “是你心虛。”方芷的指甲掐進窗框裏,克製自己更激烈的控訴。

    何雲遠皺眉頓了頓說:“方芷,當時讓你感受到我是個感情淡漠的人,是我的問題。我自小隨我舅舅來江城讀書,同我舅舅的感情確實比一般叔侄要親近,你認定我是為我舅舅做犧牲,其實不是——正如有個人跟我說過,不能因為某個人有某方麵的天賦,就注定要做什麽。我從小許多事要獨自處理,心性比別人要早熟些,相比同齡人,熱烈的話我不擅長說,沉悶而無趣,可我隻要開始做的事,存的必然是長久的態度。於我,人生的表現形式並不隻有張揚肆意一種,我沒有因為年歲的增長而去湊合將就什麽。”

    “你當時對我,存的也是長久的心?”

    “是。”

    方芷笑得淒惶,“我說分手,你輕易答應了,這就是你的長久?”

    何雲遠猶豫了稍許,還是告訴她:“你讓我等你兩年,我答應你的那天,返迴去找過你,看見有人開車來接你。”

    方芷這才記起來,是一個學長,捧著鮮紅的玫瑰從車上下來,她在驕傲和失落混雜的氛圍裏一手接過花,一手攬住學長吻了上去。

    “那是一時的荒唐。”她有些落敗。

    “都過去了。”

    “你現在的長久的心,包括愛嗎?”方芷最後問他。

    第一次戀愛時,被問急了,他說過愛這樣的字眼,年輕的男孩子,不管再老成,對待感情也是赤誠一片。如今再問他,愛是一個有無數表現形式的詞,最輕淺的方式不過是嘴唇一張,輕吐一個音節。

    何雲遠看著自己的手心,迴答她:“我的母親從沒對我父親說過這個字,但我父親捕魚歸來時,我母親遠遠看見漁船上下來的人影就開始笑。感情不是一瞬間的判決,它是和你說的瑣碎互相增益的。”

    方芷搖頭,“雲遠,那是年過半百的幸福,你在二三十歲的時候,說不出愛,隻能證明你不夠愛。”她轉身去茶幾上拿車鑰匙,“我先走了。”

    “叫個代駕吧。”

    方芷走到了門口,背對著他,突然說:“三年前,你來京城找過我吧?我沒有看到信息,隻在後來聽你的同學說,你已經去了國外。”

    那是她在京城的第二年,何雲遠在等她兩年的承諾到期前,來了一次京城,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店等了一天。

    有個製片人正對她窮追猛打,何雲遠發來的短信被他先看去刪了。過了許久製片人向她坦白了這件事,但她已經受他照拂頗多,隻是淡淡地說了沒關係。

    她學會了權衡利益,也失去了他的消息。

    直到一切的風輕雲淡在重新見到他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執念也罷,意難平也罷,方芷想,自己弄丟的寶石,沒都誰有權利去阻止她找一次。

    沉默許久,她既不繼續往前走,也不迴頭看,直到聽見何雲遠走來的腳步聲,他說:“都過去了,我記著你對我舅舅的幫助,我希望你一切都好,碰到更好的人和事。”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和虛偽的祝福,你了解自己的心嗎?雲遠,我們本來可以不陌路的。”她把墨鏡戴好,走出了屋子。

    吳曉言和孟溪吃完了飯揉著肚子散步消食。

    “溪溪,你家何師兄還沒來吃飯哎,你要去叫他嗎?”她們出門時隔壁的門開著,有隱隱的說話聲。

    孟溪踢開草地上的一顆小石子,“他什麽時候餓了自己會去的。”

    吳曉言覺察出她的心情不如出門看球賽時,小跑幾步到她跟前,歪著腦袋問:“我能八卦下怎麽了嗎?吵架了?”

    孟溪撞一下她的額頭,“沒有。”

    “嘶。”吳曉言揉揉自己,“真沒有?”

    “真的沒有。”過去的幾周確實沒有爭執,他周到體貼如常。

    “好吧,肯定是我睡了半天沒陪你你傷心了。”吳曉言故意逗她。

    “曉言你真好。”

    “孟同學,你跟別的男人跑了,倒是天天跟我說甜言蜜語。我不吃這套啊。”

    “那你吃什麽?”

    “日料。”

    “唔,我覺得你也就一般好吧。”

    下午公司安排的是皮劃艇的集體活動,家屬可以觀戰也可以參加。吳曉言和所有家屬一致,果斷選擇觀戰,這個時節玩水上運動,需要有一顆熱忱的心。

    何雲遠換了一身休閑裝,是他去同學會時的衣服。

    在外氛圍放鬆,行政姑娘說:“何總,太年輕了吧?”

    何雲遠有意無意掃過孟溪,“嗯,為了追上小年輕的步伐。”

    孟溪聽出了他言語中的示好,也同大家一起笑。

    “要我說啊,我們騰炎就不用請代言人,咱何總出馬,肯定比那些小明星效果好。”說話的人是老劉。

    不少人被“咱何總”三個字激起了雞皮疙瘩,如果公司有見風使舵比賽,老劉必然拔得頭籌。誰不知道幾個月前老劉還敢在會議上拍桌子跟何雲遠嗆聲。如今何雲遠成績斐然,一夜之間老劉態度說變就變。

    “劉經理說笑了。”何雲遠淡淡迴應。

    皮劃艇教練把所有人隨機分兩組,老劉分在何雲遠那組,孟溪在另一組。

    教練開始講解水上安全知識,怎麽握漿,怎麽調整倉位,如何入水和行進。之後就是自由練習,最後來一場分組接力賽。

    各隻小艇順利入水。

    等和周圍人拉開些距離,何雲遠劃到孟溪身邊,問她:“昨天為什麽看那個電影?”

    孟溪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似不在意地說:“隨便開的。”

    可他繼續追問:“如果你是那個男主角的未婚妻,會怎麽辦?”

    孟溪抓著槳繼續往前劃,風吹散她的迴答:“我啊,打他一頓,從此陌路。”

    不願意他不幸福,但要祝福他們,太難了。

    何雲遠說:“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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