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神色不對,不舒服嗎?”


    “沒有。”荊詞搖頭,“我……”她不知道該如何說。


    “近鄉情怯,不要緊。”


    日落前,他們入了城。


    洛陽果真一點也沒變,一樣的街道,一樣的樓閣,馬背上的荊詞望著往後流走的一街一宅,這是她自小生長的地方,和蕭平、蕭安玩耍過無數遍的地方。


    最後,他們停在了王宅前。


    她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會再迴來了。


    慌忙離開之時,王宅還是被大火燒得烏漆墨黑的廢宅,此時眼前的竟然是一座嶄新的宅子,竟然修複得和從前一模一樣。


    “你生辰前一日,你父親把宅子賣給了我,不巧了,我剛拿了房契就被歹人燒了去,著實可恨。”


    “難不成……阿爹特地迴來接見的貴客就是你?”


    崔琞點頭。


    “若不是你重財,我就不會生辰那日赴約,若不赴約,我恐怕已葬身火海。”


    “說明我們有緣分。”


    待踏進王宅,荊詞發現它並非空宅,崔琞不僅對宅子做了修複,還置辦了家具。前廳、後院、東花園,竟與從前一模一樣。


    宅子由一個婆子帶領兩個丫鬟、兩個奴才打理。


    “奴婢見過娘子。”


    除卻這五個丫鬟奴才,一切都是熟悉的。


    “請起,以後這座宅子就有勞你們了。”


    “是。”他們齊聲應到。


    晚膳之時,倆人相向而坐。


    丫鬟將餐食一道一道呈上來,每一道食物色香味俱全,葷素茶奶皆有,甚為豐富,全部出自那婆子奴才之手。


    案上有一錦盒,崔琞把它放到荊詞麵前,道:“王宅的房契,物歸原主。”


    荊詞愣了愣,“不必了,既然阿爹賣給了你就是你的。”她很清楚自己出不起這個價錢,她沒有白拿他的道理。


    “這是你家,對你意義不一般,再說,王郎的靈位總要設的。”


    荊詞輕咬住下唇,的確,一年了,阿爹還沒一個靈位。


    “我……”


    崔琞豈會不知道她心裏所想,遂坦然一笑,“你難道不知道我很有錢嗎?這座小宅子對我來說簡直九牛一毛,你收與不收於我而言根本沒區別。”


    “行,那我收下了。”倒不是因著他腰纏萬貫,而是她必須為阿爹設靈。日後慢慢攢錢,還錢給他就是了。


    “這藍嬤嬤是位能人,日後若有什麽事情需要她辦,大可隨意吩咐。”


    …………


    這夜荊詞睡在了自己從前的閨房。


    她踏入閨房,緩緩走到精致富麗的十錦架子前,看著書案,從筆墨紙硯、千字文,到四書五經、楚辭,一應俱全,似乎紀念著她的成長。櫃子裏,除卻襦裙、小襖,還有她最喜的男裝款式,全是新的。


    指尖輕輕劃過這些物件,一刹那,恍若隔世。


    淚水情不自禁流了下來,這是她無憂無慮生活了整整十年的地方,仿若轉身便能聽見阿爹的叫喚,等會兒蕭安便要走進來邀她下棋……


    可惜她無法穿越這一年多的荏苒光陰。


    夜頗深,她卻睡意全無,打開門走去院子裏。


    連秋千架也還在呢,她嘴角不覺上揚,她坐了上去,悠悠蕩了起來……秋夜的涼風刮在她細嫩的皮膚上,她絲毫不覺得冷,反倒覺得很舒服,發自心底的舒服,襦裙下一雙腿不自覺跟著晃蕩了起來。


    晃了好一會兒,直到不遠處一抹身影出現。她終於慢慢停了下來,卻依舊坐在坐在秋千上,看向不遠處那抹熟悉的身影。


    月色籠罩著秋千架上的少女和與她相視的男子。


    她凝視著他,嘴角浮上淺笑,“我嫁給你啊。”


    崔琞走上前,二人的距離不過咫尺,“你就不怕我忍不住答應?”


    “嗬嗬……”她驀地笑出了聲,由衷地道,“崔琞,謝謝。”


    “不客氣。”


    “真的,謝謝你。”她抬頭與一雙朗星之目對視,神情甚是認真專注。


    崔琞微微張口,可惜欲言又止……末了僅道:“早些迴去,小心著涼。”


    …………


    翌日。


    荊詞早早便起了身。


    獨自穿衣,準備洗漱,一切如曾經。


    用過膳食,崔琞陪同她一塊兒去集市裏挑選木材。集市摩肩接踵,熱鬧非凡,各行各業在此坊設鋪設攤。因著是為先人做事,荊詞縱使再喜逛街,也無心情多看。


    選木材、找木匠,他們出門頗早,不出半日功夫便將此事辦妥了。荊詞還買了一些祭奠之物,他們沒有帶奴才丫鬟,所買的東西全靠倆人提著、捧著。


    一個選購,一個拿東西,商販們瞧著他們的衣著打扮不像仆役,遂皆笑得意味深長,年輕夫妻一同出門采購,著實不多見。


    忙活了半日,到了吃午膳的時候。


    荊詞熟門熟路帶崔琞找到了一家鋪子,說此乃洛陽第一包子鋪。做包子的是一位年邁的老伯,已經到了做包子時手不停地顫抖的年紀。


    “好久沒見你了,怎麽隻有你啊?你那兩個夥伴呢?”老伯為他們送來一壺滿茶,同荊詞打招唿。


    “他們……遷居長安了。”荊詞頓了頓道。


    “哦——原來如此。咦,這位是誰啊?你帶來的?”老伯好奇地盯著荊詞身旁的崔琞,“你嫁人啦?”


    “不是,”她連忙否認,“您瞧我的裝扮也不像啊,這是我的朋友。長安來的,特地帶他來嚐嚐您的手藝。”


    “丫頭你們運氣好,再遲個十天半個月,就吃不上嘍。”老伯念叨,轉身朝鍋爐灶頭走去。


    “為何?”荊詞轉過身看著老伯,一臉不解。她瞧著老伯的身子骨還算健朗,不像十天半個月後就會那什麽的樣啊。


    老伯呈了四個包子放到桌上,一想到此事,滿布皺紋滄桑的麵容便不禁浮上淒涼,“唉,上麵的人征地,要不了多久我這就會被夷為平地了……”


    “啊?那豈不是斷了您的謀生之路?這怎麽行。”


    “我想著反正老了,不幹就不幹了,拿著點兒小錢在城南老宅了此殘生作罷。可是,隔天我就被告知老宅也征收了,你說,這算什麽事啊!”老伯搖頭,甚是無奈。


    “沒聽說朝廷最近這麽大規模征地啊。”荊詞看向崔琞,同他確認,“你聽說了嗎?”


    “我也沒聽說。”


    “哼!”老伯撇嘴,不屑地嘲諷,“狐假虎威,哪門子朝廷。”


    “此話怎講?”


    “收鋪子的乃太平公主手下人打著朝廷的名號行事,城南那塊地,是安樂公主的人幹的,咱們大唐公主手段強悍,看中哪塊地便要哪塊,此事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竟然這般過分。”荊詞皺眉,有些憤憤不平,“太平公主竟也如此?”


    老伯搖頭歎息,“這種事還少嗎?在洛陽東都又如何,還不如我那窮鄉僻壤的親戚……”


    此時三兩顧客走了進來,老伯轉身忙活他的去了。


    荊詞不語,情緒些微失落,那些皇室貴族,竟這般壓迫百姓,聖上卻無能治理。真是可憐了這些安土重遷的百姓們。


    罷了,如老伯所言,這種情況不是一兩日了。她低頭看了眼桌上四個包子,便一把將它們推到崔琞麵前,“嚐嚐看,這老伯的手藝不錯。”


    崔琞盯著碟子裏的大包子,遲疑了片刻,看著身旁之人期望的望著他的眼神,最終還是朝它們伸手……


    幾近狼吞虎咽,好不容易塞完兩個……


    “好吃嗎?”


    他點點頭。


    “那再吃一個。”荊詞拿起一個包子遞給崔琞。


    他竟然默默地接過,喝了一口水,邊嚼著邊往下咽。


    …………


    “還剩一個,要吃完嗎?”荊詞盯著他。


    “其實我不喜歡吃包子。”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哦——原來如此……可你不還是吃了三個嘛,說明味道還不錯吧?”


    “嗯,我這輩子吃的包子都沒今天多。”崔琞欲哭無淚。


    荊詞噗嗤一聲笑了。


    想不到聰明絕頂的崔郎君也有這麽傻的時候,一開始直接拒絕她就不用受罪了,真以為她看不出他將三個包子生生咽下去嗎?


    她麵容上是嘲笑戲謔,心裏卻不覺泛著暖意。


    用過膳食之後,二人徑直去了北郊北邙山。


    蕭嬸嬸將阿爹和母親埋在了一起,他們終於可以團聚了。阿爹終生未續弦,大約是很愛母親吧。荊詞在心裏默默許諾,隻要青雲還活著,她就一定會幫他們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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