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鋪。


    人來人往,小二不停招唿客人,館子內桌椅頗為陳舊,菜色卻極好,想來是老館子了。


    館內一隅。


    “酒呢!怎麽還不來啊!”一人扯著嗓子叫嚷。


    “來了來了,”小二托著一壺酒,小跑過來,嬉皮笑臉,“客官您久等了,還請您見諒,見諒啊。”


    座上之人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將酒杯斟滿,一飲而盡,好不豪爽,緊接著又喝了一杯,隨意夾了幾口桌上的菜,大口嚼著,頗為颯爽。


    館子裏多數三倆而坐,言笑晏晏,唯有此人獨桌,埋頭吃喝。此人樣貌清秀,穿著光鮮,最主要的是,此人雖舉止瀟灑,但眉黛雙眸以及白嫩的皮膚無不透露著此為女著男裝,故而尤為顯眼。


    “小二,兩個碗,一壇酒。”


    男子走進館子,與她共桌,相向而坐。


    女子瞟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


    “我記得人生中第一次喝酒,是你教的。”蕭平接過小二送來的酒和碗,咕嚕咕嚕倒了兩碗,爾後端起酒碗,啜飲了大口,“那時我八歲,你六歲,你帶我偷跑到我家酒窖裏,一個勁兒地鼓勵我喝,倆人沒幾個時辰便喝了小半壇,醉得東倒西歪,最後卻是你將我攙扶出去。”


    “嗯,”荊詞垂眸盯著酒碗,嘴角輕揚,“那時你的酒量不是一般的差。”


    他端起另一個酒碗遞給她,她一把接過,揚起頭利落地一飲而盡。


    蕭平扯了扯嘴角,為她滿上,也給自己倒滿,“算來正好十年,如今旁的不敢說,我酒量定是比你好。”


    “何以見得?”荊詞輕微地揚了揚下巴,


    “不信比比?”


    “奉陪到底。”


    “哈——”蕭平揚起手添酒。


    好幾碗酒下肚,二人臉上皆浮了酒意。


    荊詞一隻手掌撐著桌子,揚起頭微微眯眼,“你說咱們認識那麽多年,你怎麽沒愛上我?”


    “說的什麽話——”蕭平將碗裏剩下的酒灌入口中,晃了晃醉醺醺的腦袋,酒碗被哐當地一聲粗魯地放迴桌上,“你是荊詞誒!我最好的好哥們兒,哪舍得愛上你。”


    “哈——”她端起酒壇子給他倒酒,發現壇子空了,遂揚起手揮了揮,示意小二拿酒來。


    又互幹了幾碗酒……


    蕭平手肘撐桌,支著腦袋,將碗裏的酒喝下去。


    “怎麽?不行了吧。”臉蛋上漂浮著兩朵紅暈的荊詞瞧著他這副,頗為戲謔,一副我早料定如此的模樣。


    他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誰說的!老子還能喝十壇!”


    “嘖嘖嘖,吹牛。”


    “小二!”蕭平猛地站起來,一腳踩到長凳條上,大吼一聲,“上十壇酒!”


    小二連忙跑過來,點頭哈腰,“客官,你們這、這……縱酒傷身啊這……”


    “怎麽?怕老子耍賴啊!”荊詞竟將一錠金子砸在桌上,氣勢十足。


    小二的眼光瞬間被點亮,“客官,小的這就給您們取酒去。”


    “不愧是楊家,財大氣粗。”


    “蕭家近來也不錯吧。”她衝他挑眉,話中有話。


    蕭平無奈地扯了扯嘴角,“你,蕭安,我,咱們仨從小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起讀書寫字、玩耍鬧騰,學琴棋書畫之時我沒落下,習武射箭之時你們亦隨同。我記得,學繪畫的時候你裝病,最後隻剩我和蕭安倆人,學射箭之時蕭安打了退堂鼓……那個時候我便明白,咱們綁不了一輩子,總有一日,我們要各走各的。”


    荊詞冷笑,“我棄畫,蕭安棄了箭,你棄了道義。”


    “憑什麽說我棄的就是道義?”他坐下來,身子前傾雙目盯著她。


    “趨附韋後,迫害忠良,草菅人命,難道是正義?”


    “嗬!”他輕笑,“天下需要智者統治,昏庸之人自然被頂替。如今朝局動蕩,死人再正常不過,政治的犧牲品罷了,當初則天大聖皇後登基前何嚐不是如此?最終還不是政通人和,造就貞觀遺風。這個道理,難道你不懂麽?”


    “且不說韋後與安樂公主有無治理天下之才,皇位從‘李’易‘武’,‘武’複‘李’,若又從‘李’易‘韋’,如此反複,朝令夕改,百姓經受得住?朝局能平穩?邊疆能安定?”


    “如今聖上撐不住了,是否易姓我不知,反正主是易定了。別把自己抬得那麽高,咱們不過是站了不同派罷了,楊家依附的太平公主也不見得有多光明磊落。”


    “罷了。”她倒酒,懶得再開口。


    各自心裏清楚,彼此不再如年少之時心心相印,如今多說無益,倒不如痛痛快快飲酒吃肉。


    …………


    一飲到黃昏,館內客人漸漸散盡。


    桌前二人趴著,桌上皆是東倒西歪的酒壇子。


    “客官,咱們要打烊了,二位看……”小二走到桌前小心翼翼說道。


    荊詞醉醺醺努力撐開眼皮,撐著桌子努力站起來,不覺晃了晃。


    “喲您小心。”


    “十壇酒……還剩下……”她晃著身子數到,“一、二、三、四、五、六……六壇!”


    “客官您數錯啦,那是空的,不是剩下六壇,是喝了六壇。”小二糾正。


    “哦喝了六壇,那一個人喝了、喝了……”


    “一個人喝了三壇。”


    荊詞點點頭,彎腰舉起未開封的酒壇,利落地打開,嘩啦啦往地上倒……濃鬱的酒傾瀉而出,流了滿地……


    “哎,您、您……”小二瞠目結舌,喝不完也不該這麽浪費啊。


    嘩——


    酒如同洗地似的,從桌腳下溢開……


    她一連往下倒了整整三壇,才收手,接著取出一把線條硬朗、紋飾精致的短匕,將其緊握的手微微顫了顫,絲毫不敢低頭看一眼。


    嘶——


    她狠狠將短匕揮向身上的衫袍,一片料子被劃下,手一揚,利落地扔到桌上,連同手中的短匕,這是他送她的生辰禮物。


    “從此各自天涯。”


    她似用盡了所有力氣,聲音沙啞低沉,遂轉身決絕離去……步伐微顛,她極力穩住,腳步仍是踉蹌,不僅是醉酒之身,還有心。


    他們三個緣分已盡,隻能走到這裏了。


    …………


    其實,從小荊詞和蕭平比和蕭安還要合拍些。


    他們倆皆喜動,故而才能一起痛飲,一起切磋騎射。她機靈,他聰明,隻要她一個眼神,他便明白她的鬼主意。他幫著她欺瞞夫子逃學遊玩,同她竄走洛陽的大街小巷,配合她搭救環兒。他最懂她喜歡什麽,能為她做出最好選擇,他們是世上最默契的搭檔,比蕭安更像同一母體所出……


    她從未想過,有一日他也會有自己的選擇,甚至……與她背道而馳。


    荊詞狠狠揪著胸前的衣裳,裏麵痛得不得了,好像在涓涓泣血,真的好疼,比蕭安離世時還要疼上許多許多……即便與蕭安陰陽相隔,但蕭安沒有離開她,縱使蕭平安然無恙,卻已是陌路之人。


    真正離去的,是他。


    臨近日暮,街上行人漸漸減少。


    荊詞朦朧的雙眼依稀看見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踉踉蹌蹌朝前走,眼看她就要摔倒,那道身影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接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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